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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着旧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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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五点就出来了。

没有通知人,也自然没有人接。

并没有实时去找投宿的地方,只在市中心闲荡。

人,无数的人挤在街上,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多的人,猛然惊醒是下班时分。

年轻人特别多,走路都有一种特殊的节奏,衣服磨擦的声音,刷刷刷,像军队。

他们都要到什么地方去呢?是事业的巅峰,抑或理想的国度?

真羡慕,那么整齐那么漂亮,女郎们一式的浓妆短发套装高跟鞋,令局外人自惭

形秽。

坐在咖啡座叫杯矿泉水,发了许久的呆。

到什么地方去呢?

银行已经休息,没有现款怎么走路?

可以觉察到,这两年来,社会已发生许多变化,短短二十多个月,对别人来说,

不过是平常的数百天,但对我来说,恍然隔世。

疲倦的站起来,该去投靠什么人呢?

先得问问自己,最想见的是什么人?

找到公用电话,还得细看使用指示,放下硬币,拨动号码。

熟悉的声音来接听电话。

我僵硬的面部肌肉略为松弛,露出一丝笑容,低声问:「菊新,菊新?」

对方呆了一呆。「请你等一等。」然后提高声音:「妈妈妈妈,你的电话。」

妈妈。

是菊新的孩子。声音同菊新一模一样,那小女孩不过三、四岁模样,怎么大得这

么快?天忽明忽灭,孩童忽小忽大,呵,时间就这样溜走。

「哪一位?」

「菊新,我就是汤毓骏。」

她没有实时作出反应,足足静默三秒钟,我紧张的等她开口。

菊新欢呼。「你在哪里?」她一腔热诚尽发挥在这四个字中。

老好菊新。

上帝可怜我,给我菊新。

「街上。」

「我马上来接你。」

「菊新,银行关了门,我只想借宿一夜。」

「你在什么地方?」

「单身女人真不容易--」

「够了,我立刻开车出来。」

「我知道-住址。」

「我们搬了家,在同一区,但地方比较大,你恰好可以住书房,幸亏电话号码没

改。」她念出地址。

「一小时后我上来。」

「毓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一小时后我上来。」

「-不是要去找李-吧?」

「正是。」

「不必了。」

「菊新,一会儿见。」我挂断电话。

双手插在袋中,是的,正想去找李。

真可笑。一下就给菊新猜中。

李-又有没有搬窝?

如走错空间的浪人,摸不到熟悉的门口,即使找着熟悉的门口,出来应门的人,

已面目全非。

菊新说得对,为什么要去找李-?过去的理应属于过去,为什么这样倔强?

抑或过去根本没有过去。

站在路边三十分钟,才叫到街车,啊,这是个真正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都会。

但一切的繁华与我有什么关系?

车子往郊外李宅驶去,李-一直有两个家。

走上这条路,犹如寻回旧梦,然而那并不是一个好梦。

我给司机一张钞票,请他等我。

伸手按铃。

应门的是菲籍女佣。「找什么人?」

「李先生。」

她转过头去。「裘小姐裘姐,有人找李先生。」

我不言语,只要他没搬走就好。

女佣的身体阻挡门口,不让我进屋。

一会儿传来高跟鞋阁阁声,一个靓妆丽人出现在门口,极白晰的皮肤,衬着黑色

丝绒衣裳,丝袜上闪闪生光镶着水钻,这一定是时下最流行的打扮。

傍晚她面孔上的化妆还异常亮丽,油光水滑,证明她还年轻,顶多只有二十四、

五岁。银紫色的眼盖,银紫色的唇,眉毛画得极粗,十分神气。

她自然是李-最新的女友。

「找李-?」她问我。

我点点头。

她实时留意到我身边的行李箱。

「李-还没有下班,通常他要到九点钟才回来。」

社会比从前更繁忙,以前七点多他也可以到女友处。

「请进来喝杯茶,等一等。」女郎非常客气。

我摇摇头。

「你是李-的亲戚吧?」

「请告诉李-,我来过。」

「尊姓大名?」

「汤毓骏。」

「好,我通知他,但是他知不知道如何同你联络?」是个办事的人,绝不敷衍,

非常认真。

很替李-高兴,这么出色的人才。

「会知道的。」

女郎点点头,送出来。「要替你叫车子吗?」

「有车。谢谢。」

她关怀地看着我离去。

离远更觉她五官分明,不折不扣是个美人儿。

我低下头看自己的双手。

美人儿。

也得靠环境与心境扶一把吧。

车子转到菊新家附近,我刚抬头找门牌,一眼看到她身披斗篷站在那里等候。

心头一热,叫声「菊新」。

她奔过来,我下车,两人紧紧拥抱。

菊新激动异常,饮泣起来,我拍她的背脊。

「喂喂,在这种情况下,如有任何人要哭,那人应是我。」

我俩拉扯着上楼去。

以前一厅一房小住宅现在换了一千平方米的大公寓,露台对牢海,港口灯光灿烂。

一进门我便笑。「很发了点财的样子,来,让我看清楚你。」

菊新说:「老多了。」

是因为打扮的缘故,此刻她头发扎成一条马尾巴,脂粉不施,眼睛红肿,自然有

点憔悴。

「看,才两年而已,老什么……有没有添丁?咦,孩子呢?」

四处张望,这才发觉屋子里只有我同她。

「-的先生呢?」孩子呢,佣人呢?

菊新不出声。

我实时明白了,不作声。

菊新找来手帕,擤擤鼻子,接着给我做一杯薄荷蜜糖茶。

淡绿的茶飘起一股清香,两年多没喝这个玩意儿,竟有种陌生感觉,怔怔的握住

茶杯,不知所措。

半晌我说:「他们怕,所以避开我。」

「不要去理他们。」

我放下茶杯。「别傻了,快叫他们回来,我这就走。」

菊新拉住我。「你这不是故意叫我为难?他们走,你也要走,我白做丑人,猪八

戒照镜子。」

「他们总比较重要。」

「他不见得从此休了我,你放心在这里暂住,他同孩子在外婆家,不会有事的,

别令我为难。」

菊新真的急了,头发披下一角来,手紧紧拉住我的手。

我笑。「好,鹊巢鸠占,我留下来。」

她总算松口气,拖鞋声啪啪的进房去给我预备洗澡水。

菊新一离开,我的脸便挂下来。

并没有学乖,怎么做这样笨的事?才一个晚上罢了,无论张罗什么地方,眠一眠

算数,现在跑到菊新这里来,害他们两口子吵架,她丈夫还立时三刻带了孩子离家出

走,可见闹得很厉害。

适才菊新流泪,不见得全是为了与我重逢。

毕竟是老朋友,担这样的关系。

我轻轻坐下,怕坐重了,沙发会叫痛。随即又笑起来,都是为着不习惯。有一个

家真是是好,噜噜苏苏的可以收藏许多东西,墙角停着孩子红色的脚踏车,茶几上摊

着课本,一只烟灰缸搁一边,刚刚打电话来的时候,父女想必正在教功课。

也不必太过自责,只打扰这个晚上而已。

菊新丈夫知道我的故事,不然不会激烈反对。

菊新在卧室里说:「毓骏……」

因离得远,没听清楚她说什么。

立即站起来,侧目细听,自己都为这个动作吃一惊,何须这么殷勤侍候,几时变

得这么精乖懂事,又连忙坐下。

举止实在失常。

就算怕我也难怪,是与普通人有点不同。

倘若半夜起来难为他们一家,尤其是孩子,那还当了得。

是应该小心,躲得远远的,像古人重阳登高,避开瘟疫。

与他们家这样的交情,也不能得到稍微不同的待遇。

人们太爱护自身,这也是应该的,总不能人人像我。

菊新出来说:「我已辞去工作。」

「那也好,」我说。「现在外头市头如何,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以拿多少薪水?」

菊新坐下来。「谢天谢地,这是你唯一毋须担心的事,你何用找工作,吃利息也

吃不光。」

「没事做很闷的。」

「有钱你怕没事做?你以为小职员清晨搭地铁赶命是去做事?那叫去讨生活糊

口!」

菊新比从前激愤得多了,生活就是这样,渐渐叫人尝遍苦涩,再天真活泼可爱的

女孩,也慢慢变为鱼眼珠,不再闪烁。

「见到李-了?」

「他还没下班。」

「他很吃得开,照片名字时常在报纸财经版注销来。」

「他一直希望扬名。」

「他现任女友是--」

「我见过她,她长得十分好。」

菊新看着我。「毓,怎么办呢?-已失去一切。」

「不,我没有,我只失去两年时间。」

「你打算从头开始?」

「是。」

「让我帮你。」

「不,我会照顾自己。」我按住她的手。

我浸在浴缸中,直至指尖皮肤发皱。

在里面,洗澡都有看护在旁监视,怕有什么轻举妄动。

「睡衣在这里。」菊新在浴室外扬声。

明早一定得走,不能离间别人夫妻感情。

我睡在孩子床上,刚够长,阔度不够一米,然而暖呼呼,软绵绵,十分舒适,菊

新知我怕冷,开了暖炉。

「要不要听音乐?你都不晓得此刻流行的歌曲有多滑稽。」

「我累了。」

电话叮铃铃的响。

「丈夫关心你来了。」

「恐怖不会,大概是我母亲。」

菊新有个好母亲,这是她至大的幸福,所以成年后,她有丰富的感情可以灌注给

朋友,与人共享。

半晌她又回到房间来。「找。」

我抬起头。

「李。」

菊新把无线电话交我手中,替我掩上门。

很久很久之前,还是少女时期,床头也有一具电话,专门躲在被窝里讲体已话。

「毓骏毓骏。」李-的声音很焦急。

「是我。」

「怎么不等我回来?」

忽然沉不住气,说道:「你又何尝有等我?」

他静下来,像是在吸香烟。

过了相当久,他才说:「出来了。」又说:「也不通知一声,好去接你。」

我笑。其实也不是难事,如果要打听的,总会得到消息。

「我就料到你在菊新那里。」

我想表现得愉快一点,证明自己已经痊愈,但不知怎地,挤不出气氛来。

「要不要出来喝杯茶?」

「明天吧,我想睡。」

「那么明早再同你通消息。」

说了再见,由我先挂断电话。

回想年轻的时候,疯得不舍得先挂电话,非得等对方先把线切断,才肯罢休。什

么地方来的精力,匪夷所思。

我微笑,钻进被窝。年轻即是年轻。

习惯天蒙亮即起,轻轻去看菊新,好梦正浓,穿著灰紫色镶花边的睡袍,姿势甚

美。

真不容易,孩子都那么大了,仍然漂亮。

喝一杯咖啡,压下张字条,便出门去。

啊,第一步要到银行去,第二步要找房子,再接着,是要打扮自己,重新投入花

花世界。

处置了支票户头及存款,跑到房产租售公司,声明要一层即可住入的公寓,要向

海、朝南、宽敞。

「可以吗?」我问那标致的女职员。

她笑。「小姐,你是初到此地的游客吧?在我们这城市,只要肯付出适当的代价,

什么都办得到。」

我完全放心,这么进步的城市,总有安身立命的地方。

实时与经纪出去看房子,第一处地方就满意。

全新装修,颜色娇艳,屋主不知为何,匆匆离去,只带走随身衣物,连古玩摆设

都留下来,全盘出售。

经纪人努力推荐,推开那一列落地长窗。「看,单是这一列玫瑰花,便可看出前

主人的心思。」

一定才搬出没多久,花还盛开,都如碗大,甜香扑鼻。伏在栏杆上,不知身在何

处,有一种愉快的迷茫。

转身说:「我买下它。」

经纪人松一口气。

我问:「屋主为什么搬走?」

「我们也是听说的,好象是位极红的女明星,同男友闹翻,他不再替她付款项,

房子便得廉售。」

另外一段故事,另外一段情。

「难怪装修得花团锦簇。」

「请看看这几盏水晶灯,汤小姐,你是识货的人,几张古董小地毯都是真丝做的,

两个浴缸都有按摩喷嘴……」

是的,都看到了,比我从前的家居还要热闹繁华。过了两年枯燥静寂的生活,是

该有这个转变,两年来,只对着一个颜色:白。

按熄烟说:「到律师处去吧。」

只两个小时就办妥一切,多么快。

下午已经搬进去,一切现成,连咖啡壶都有,考究的杯碟成套在碗橱里待用。

只需叫锁匠来换一把锁。

刚想通知菊新,免她担心,门铃响,是隔壁人家的佣人,问要不要帮忙,她一向

抽两个小时出来,过来收拾,赚点外快。

一切这么凑合,真正顺利。

我知会了菊新。

在电话中听到孩子的声音,我安下心,他们回家了。

但菊新说:「不可以共患难的夫妻关系,是什么呢?鸡肋一般。」

大部分人捧着这般菜式,也就一辈子。

「真的还不如你,清清爽爽一个人。这些年来,什么也没得到。」

我微笑。

「李-找。」菊新说:「声音似磁铁,不知为什么,这么大的一个生意人,提

起你的时候,声音都软了,真使人震荡,巴不得上哪里也找这样一个男朋友去,不过

你真得当心这个危险人物。」

我说:「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得好,但别以为鸡肋不要。」

李-,我们曾经深受过,是不一样的。

「我来看你。」

「有空吗?」

「三十分钟后到。」

她带着女儿来,我认识菊新的时候,她也不过像这个孩子这么大。

小女孩长得同母亲一模一样,两条小辫子,穿一条工人裤,一进门,她就乐了,

屋子里花团锦簇,可供游览之处实在太多,不愁寂寞。

菊新坐下来。「几时我离家出走,你收留我。」

我不作答。

说这样的话,太叫我为难。

「你还没有同李-联络?」菊新焦急的问。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也许生活流于沉闷,她希望得到一点刺激,即使是做一个观

众也好。

两年前戏做到一半,打断了,等足那么久,菊新要看到结局。

都变了,她抑或是我,明明是关怀,我不应多疑。

我说:「我和他,已经结束。」

菊新说:「我不相信。」

「来参观我这幢房子。」

她开始觉得有点不意思。

以前,无论什么,我都没有瞒她,但现在不一样,两年孤寂的日子,使我学会把

心事隐藏。

菊新怏怏不快,没多久便带着孩子离去,使我松口气。

和她们一起出门,我去购物。

大百货公司非常拥挤,人叠人,能够接近人群真是好,我愉快的向售货员提出我

的要求。

「马利安。」

身边有人叫马利安,我没有留神。

店员说:「小姐,有人叫你。」

「我?我不叫马利安。」

转头看见一个年轻人站在我身后,脸上有股迫切的表情。

他已发觉我不是马利安,但仍然在我面孔上搜索相似的地方,巴不得我可以实时

幻化成马利安。

我太明白这种感觉,百分之一百感谅他,可惜帮不了他。

年轻人终于承认事实,低下头,说声「对不起」。

「没问题。」

他走开。

这个马利安,毫无疑问,是他心上人。

呵,心上人。

抱着大包小包回家,在大厦停车场,又有人叫住我。

这次叫对了名字,他接着下车来。

「找你老半天。」李-接过我手中东西。

「来,看看我的新居。」好象只有这句话。

「你气色很好。」

「谢谢,里头吃的三餐,都由营养专家算妥的。」

他假装没听见。

进了屋子,他惊叹:「好坏的品味,简直七彩,每样家具上都有道金边,这是怎

么回事?」

我微笑。「改过自新的证明。」

他一怔,连忙顾左右而言他。「买了些什么?」

「一出来,什么都得靠自己,其实想穿一点,一辈子在里边,又有什么不好?」

他脸色大变,我又说错话。

他们都怕我,眼看是正常的人,但不能大意,说不定几时发作,故态复萌,噫,

一次做贼,终身是贼。

他狼狈的样子使我失笑。

「来看我买了些什么衣服。」我抖开盒子。

「啊,」他说。「爱灰蓝色的脾气还没有改。」

「我爱灰蓝色?忘了」

「你也忘记我那杯白兰地。」

「隔了太久,一切要从头来。」

「抱歉没有常来看你。」

「没关系,菊新也没有来,她后来告诉我,我完全不认得人。」

「是的。」

「很可怕吧?」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你不记得?」

我摇摇头。「一点记忆也没有,或者可以到图书馆去翻隔年的报纸。」我咯咯的

笑。「多么夸张。」

他似放下一颗心。

一定要自己先忘记,人家才会忘记,至于到底有否忘记,那是我的事。

「曾经一度,大家以为你不会出来了。」

「我也认为如此。」

「出去吃顿饭如何?」

「还有些什么人?」问得很有技巧。

「还有裘瑟芬。」

「我还不大习惯应酬。」

「裘很懂事,而且从来不问问题。」

「告诉我你离婚没有?」

「绝不会为裘瑟芬离婚。」他异常坦率。

我不出声,真高兴听到李-最爱的人还是李。

「来,一起去。」

我再三摇头。

他已没有借口继续留下来,也无此必要。

他站起来。「至少让我们拥抱一下,为着旧时。」

「好的,为着旧时。」

他把我轻轻拥在怀中,双臂随即收紧,令我透不过气来,他没有忘记旧时,下巴

搁在我头顶,良久没有放开我,忽然我感觉到他在哭,胸口起伏得厉害。

抬起头,只见他泪流满面。

这两年,像是读了社会大学出来,不知长了多少智能。

过很久,才听见他开门出去。

一直待在露台,看着他走到楼下,开了车子走。

为了旧时。

这间屋的旧主人又是怎生模样?

把新衣一件件挂起,橱内还散发着干花瓣的芬芳,整间睡房到处都是衣柜,还有

一间小小衣帽间,也都是衣架,旧主人不知有多少件衣服要处置。

我把旧衣全部-弃。

过一日起来,就是新人了,就让我天真一下吧。

第二天,去看母亲。

穿戴整齐,照着镜子,完全看不出与常人有什么异样,只是脸上没有笑容,但又

有几个人脸上整日带笑。

与母亲通过话。

「要来你就来好了。」

「明天上午如何?也许可以吃顿午饭。」

「无暇做饭。」

「由我请客。」

「别忘记有两个妹妹。」

「是。」

一句也没有提过去两年的事,我不在她跟前已有十多年,她根本不晓得发生过什

么,不关心,也不想理会。

还是找上门去。

交通挤塞,以往二十分钟车程坐足四十分钟,有点不耐烦,不住挪动着身子。计

程车司机把无线电开得震天响,吵杂不堪。

并没有着他关掉,外间的生活既然如此,就随得它,早适应好过迟适应。

来开门的是妹妹,一时间分不清是大妹抑或是小妹,走廊灯光比较阴暗,好象看

见十多岁的自己穿著校服跑出来了,感触得发呆。

她让我进去,没有称呼我,她姊姊站在她身边,两人一样高大,看着使人欢喜。

母亲肩膀上披着羊毛衫出来,一晃一晃,四母女一般的面孔,不同的命运。

「坐呀。」

她并没有太老。毛衫上一贯有虫蛀的小孔,母亲不喜打理家务,偶然做几个菜,

是要来请客,博亲友赞不绝口用的。

「出来啦。」她毫无意义的说。

头发该洗了,油腻腻的,一点样子也没有。

在里边,我们天天洗头,指甲用一只小刷子刷得透明洁净,浑身都是消毒药水味

道。

想到这里,打了个颤。一直拿里边同外头比不稀奇,记忆确实无法霎时洗清,但

为什么私底下老认为里头比外间更好?

「生活如何?」我问。

应该由她问我。

「好不好,你看得出来。」母亲悻悻地说。

真的,看得出来,何消多说。

「还同周伯母她们搓小麻将吗?」

「拿什么同人家搓?」

每个人都觉得他的愁苦才至大至尊,别人的灾难不是一回事。

两个妹妹低声不知在呢喃什么,见我的目光荡在她们身上,立刻停住私语,分明

是在说我。

我已习惯这种待遇。开头的时候,也想站起来,大声疾呼: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你们把我当一个正常的人。

后来什么都习惯了。

说吧说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尽管说好了。心里十分不舒服,但

不再斗争,听其自然。

两个妹妹不过十多岁,她们又知道些什么?

我朝她们笑一笑,她俩不接受,别转面孔,讪讪地站着。

「现在最好的是你,」母亲说。「你老子什么都留给你,逍遥自在,干什么都

行。」

「是午饭时间了。」

「不去,省得换衣服。」

我直陪笑。

「你若关心我们,该懂得吃一顿饭是不够的。」

我不语。

「我是你亲生的娘,那两个是你亲妹妹,吃饭,吃饭有什么用,用水淘一淘隔夜

饭也就是一餐。」

「依你说该怎么办?」

母亲发火了,「霍」一声站起来,指着我。「怎么办怎么办,你倒来问我,还要

我开口求你。」

「要多少呢?」

她拿起一枝烟,我连忙同她点火。

「房子小,挤不下,岂不应换一幢有露台的,妹妹各一间睡房?」

我低头沉吟。

「还有,中学毕业有什么好干的,大学学费没有着落。」她越来越生气。「-不

是拿不出来,又不用你辛苦去挣,现成的好人都不会做。」

「这么大笔款子我不能动。」

「你说这话唬鬼,如今你已过二十岁,再不能动,谁相信。」

实在不对了,我连忙站起来。「待我回去想想。」

「想,你最好回那个地方去想。」她诅咒我。

我静默下来。

她也噤声,只听嘶嘶用力吸烟的声音。

过很久我说:「我是你女儿,妈妈。」

她没有回答。

我取过手袋开门离去。

一身新衣并不管用,菊新说我早该料到会这样。

是,我的确想到了,但我还怀着希望。

真爱同自己开玩笑。

「如果她哄你几句,你会不会把东西给她。」

我抬起头想一想。「她所要的,我办不到,父亲遗嘱上指明一切都不能过她的

手。」

「-可以作主。」

「我不要作主,我不想作出抉择……」

「这是逃避现实。」菊新看着我。

我诧异,她针对我,还是我多心?

「生活上的琐碎事都要逐一应付,非常烦恼,不过你不用担心,」她抬起头打量

我的屋子。「你几时都不用为这些事担心,毓,你始终不食人间烟火,专门为恋爱生

活即可。」

真的?在她眼中我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人?

「」这里一切一切,你皆唾手可得,菊新说下去。「所以-不懂得珍惜……听得

很刺耳吧?」她干笑。「这样下去,迟早会得罪你。」

我温和的说:「不会的,你放心,你是我好朋友。」

「好朋友也会眼红。」

眼红什么?我真不明白,难道还有人肯与我换位子不成?

「毓,其实你早可以出院,是不是?」

「医生嘱我多待一阵子。」

「静养?」

我点点头。

她伸个懒腰。「多么奢侈,可以与时代完全脱节。」

「菊新,你情绪不佳,为何?」

「太累了。」

「放假,假期对你有益。」

「没有用,还不是终归要回到那个家去,对牢那些人。」

「你对谁失望?」

「每个人,包括自己在内。」

「没有那么坏吧?」

她疲倦地用手拭面。「比你想象中累。孩子不听话,丈夫当我透明人,一言不合,

立即拂袖外出,个人事业遭遇滑铁卢,辞工一年,乏人问津,闷出病来……」

「但是这不过是短暂现象,菊新,你一定可以再度振作起来。」

「我没有力气了。」

怎么搞的,需要安慰的是我,喂喂喂,怎么反而每个人都似等我出来劝慰他们?

「毓,唯一可以救我出生天的人,便是-了。」

「我?」不由自主的张大眼睛,看着她。

「你肯不肯帮我的忙?」

「菊新,你说来听。」

「毓,我们合伙做生意可好?」

一时间胡涂了,同她做生意,却是为何来?

菊新似乎兴奋起来。「我早打好腹稿,计划书可以随时给你看,你出钱,我出力,

咱们一定会搞得有声有色。」

「你打算做什么?」

「开一家婴儿用品公司。」

「现在都没有人生孩子了。」

「怎么没有?进了我们的店,包管他想生。」

菊新竟说得那么夸张,我微笑起来,她变了,家庭令她失望,她要走出来闯天下。

「怎么样?」

「你让我想一想。」

菊新脸上的失望一闪而过,她控制得极好,但还是被我注意到,我心中暗暗叹口

气。

「明日我把计划大网取过来。」

「找份优差岂非更好?」

「没有这回事,」她扬扬手。「你早已脱节,」她凑向前来握住我的手。「毓,

听我的没错,我们轰轰烈烈的把它做起来,扬眉吐气,证明我们的能力。」

我可不要耀武扬威,我没有敌人,何需活得更好,做现在的我,已足够高兴。

我拍拍她的膝盖,说:「让我想一想。」

「别想太久,这个计划很多人都在注意,」菊新扬起一道眉。「会大赚特赚的。

店面漆成粉红色,柜台用白色,包装纸蓝色,连带卖些考究精致的玩具,一切都设想

停当了」

我微笑,说的是,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只要拿资金出来即可,连店里都不用去,

她叹口气。「我还年轻,不想把这最后有力的十年也糟蹋掉,你知道最近我在干

什么?每朝六时正起床替女儿温功课,好让她考试成绩好一点。我总还有别的事可做

吧?这一点点投资难不倒你,我不会叫你失望的。」

她握住我的手。

菊新的技巧高明得多,至少她还肯出一份力,不比母亲大人,只会兜头兜脑的骂。

「我一定好好的想一想。」

「那我去进行了。」菊新也有点心急,直咬住不放,虽然没用力,到底微微有点

痛。「先找店面,我胸有成竹」

每个人都有所求而来,说话的口气都把我当作低能儿童,我不会思想,不懂反抗,

随人摆布。我真是这样的一个人吗?

「毓,」菊新说。「让我来照顾你。」

「我会学习照顾自己。」我站起来。「晚了,菊新,回家去吧,孩子在等。」

「噫,那个家。」菊新面孔上露出异常厌恶的神色来。

真奇怪,他们都不快乐,原来外头没有什么快乐的人。

多么意外,在精神病院里,每个病人都想速速痊愈,离开医院,重新投入外边的

世界,从头开始。

最后三个月,遵医嘱留院作最后观察,心急如焚,找到一份日历,每过一日,用

红笔在数字上打一个叉叉,时间过得似锅牛爬,我归心似箭,但一-间又见日历上打

满红叉叉,终于出来了。

他们不快乐,拥有一切,他们却不快乐。

这是最令我诧异之处。

我把菊新送出去,松下一口气。

没想过要做生意,完全没有,只想看清楚这个世界,脱节了两年,试图追回来。

看样子不用费很大劲,他们还是老样子。

躺在温暖的床上,鼻端闻到似有还无的香味,这是前任女主人留下来的,人去了,

灵魂尚在,我若有这般大的魅力,李-当日就不会舍我而去。

第二天一早,妹mèi • shàng • mén来。穿著校服,拎着书包,有点怕难为情,我招呼她进来

吃份早点。

「你是大妹还是小妹?」

「小妹。」

这时女工也按铃进屋收拾。

「有什么事吗?」我递热茶给小妹。

「母亲叫我来,说同你商量。」

啊!

「她说,家里实在是一点开销都没有了,山穷水尽。」

「我写张支票。」

「她不要支票,嫌不够方便,要现款。」

我看着窗外良久,终于站起来,走进书房,开启抽屉,取出一叠现款,交小妹手

中。

「不够明天再来。」

她并没有道谢,默默站起来,告辞。一切名正言顺,劫富济贫,或许她们想,这

一切各人原应有份,只不过为着一个老头去世前胡涂,没有把财产分清楚,所以劳驾

她们上门来讨。

妹妹把现款收好。

「当心点。」

「妈妈就在楼下角落等我。」

「她为什么不上来?」

妹妹不响。

「我随你下去。」取过钥匙,送她到楼下。

母亲站在停车场上,正吸烟,天气并不太冷,但她瑟缩着,似有某种癖好的人,

远精神不振。

妹妹迎上去,她匆匆扔掉烟头,伸出手,妹妹把现款递给她,她往衣袋里一塞,

急急离开,并没有抬起头来。

妹妹转头看我,我把手放在肩膀上,表示同情。

她低下头,像是羞愧。

妹妹说:「我要迟到了。」

她提着书包离去,我注意到她的裙子太短,鞋子太脏,才十多岁就开始憔悴。

回到楼上,一进门,女佣正出来,慌慌张张撞在我身上,定一定神,她说:「我

下去买些日用品。」

我觉得异样,四边一看,即发觉茶几上一只金表已经失去。

心头上失望,难以形容。

是谁取走的,是小妹,还是女佣?

手表是父亲的礼物,戴着它已有十年,在外国读书时,时常漏在宿舍公用浴室,

信不信由你,每个同学都知道它属于汤毓骏,会得取出交我手中。

在医院住两年,把它当闹钟用,就放在枕边,医生护士女工进进出出都不曾失去。

到此刻却在家中失踪。

唯恐神经过敏,细细找寻了一遍,始终不见,不觉一阵心痛,昨日菊新上来的时

候,我还戴着它。

女佣买着杂物回头,我便着她走,以后都不用再来。

累得倒在沙发上,捧住头,不知如何应付。

殷医生说的,有什么事,尽管找他。

出来前一日,大不以为然,斩钉截铁的说:「不,这下子完全痊愈,我知道该怎

么做,永远不需要再见你们。」

殷医生一呆,但反应很快,实时伸出手来。「如你所愿,永不再见。」

当时我也觉得做得太绝。

但为什么此刻反悔了呢?多么想取过电话,与殷医生或是陈姑娘说几句话,问候

他们,报告自己的近况,同时问一问,那位老病人有没有开口说话,而失恋的女病人

是否仍然不住叫着爱人的名字?

我一定是疯了,竟然牵挂着精神病院里的事与人。

用手紧紧掩住面孔,但心底下却觉得外间的一切更可怕更失常。恐惧缓缓自心底

升起,一向不擅应付,否则也不会待在医院几年。我把身子蜷缩起来,竭力忍受着孤

寂。

隔了很久才去接听,声音呜咽。

「毓骏,不舒服?」是李-,是他熟悉的声音。

不由得慌张的倾诉:「我不见了手表,记得那只表吗?」

「静下来,嘘,慢慢说给我听,可是那只会响的金表?」

「是,父亲给我的。」

「有没有放错地方?」

「没有。」

「别激动,我知道手表对你有极大的纪念价值,我马上来看你。」

「不,我想静一会儿。」

「三十分钟到,你别走开。」

我用双臂把自己紧紧拥着,看着天花板,深深叹口气。

一定要控制情绪,连忙斟杯冰水灌下肚子。别让李-看着好笑。

我已痊愈,我已正常,不能露出任何恐惧任何迹象,一定要沈着应付。

李-不用三十分钟就上来,我略为松弛。

他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失败之后,轻轻的说:「看我带来什么?」

我用手撑着头,再也不感兴趣,看到他手中金光一闪,才跳起问:「找到了!」

多么希望失而复得,多么希望冤枉了佣人或是小妹。

李-把表放在我手中,不错,一模一样,但不是那只,这只是新的,他买来讨我

喜欢。

「谢谢你。」我戴上它。

「找了好几间铺子。」

「你一向神通广大。」

「你若真想谢谢我,就露一点欢容。」

忽然再也忍不住,对他断续的诉起苦来。「太不适应,白天不知做什么吃什么,

晚上十分孤清,在里面,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出来之后反而手足无措,亲友都有企

图,并不关心我……」

「我是关心你的。」他温柔的说。

「你有裘瑟芬。」

「我与你仍是朋友。」

「尚能做朋友的话,又何必分开?」

「你要原谅我,在那个时候--」

「李-,无论在什么时候,你都以自己的利益为重。」

两个人静默下来,这样得罪他,他原应拂袖而去,我有点诧异。

隔很久他说:「不应记住里边的事,我知道你很吃了一点苦。」

「没有,他们对我极好,要什么有什么,现在连找个人说话都不容易。」

「菊新呢?我一直怪你与菊新说得太多,她与你顶谈得来。」

我把腕上的表转来转去。「是,菊新。」

「要人照顾还不容易,我替你办,保证厨子明天就到,而且是个手脚干净的。」

我了。「我还是老样子,是不是?」

「每个人都希望你恢复旧观,」他说。「别为这种小事担心。」

他拉起我的手。

有一度我们想结婚,父亲剧烈反对,老人不喜欢李-,他倔强的直觉令我非常困

惑,偷偷与李-来往的日子是最痛苦的经验,我不怕李的妻子,但不想令父亲失望,

母亲已经是他的致命伤,我不能再加重他创伤。

父亲已逝去,少了强大的阻力,此刻我与李-沦为朋友关系,再也没想过结婚。

我说:「除了厨子,还要一位女士。做茶时手会发抖,已有两年没有冲过开水。」

「才两年?我以为你一辈子没做过这种粗活。」

李-一直有使我展颜的本领。

「同-出去逛如何?」

「与裘瑟芬!」我警惕地问。

「我同你两人。」他保证。

我披上外套,同他出去,他选间法国菜馆,环境本来不错,我也打算好好享受,

才斟上白酒,便有人上来按动照相机,闪光灯令我吃惊,打翻杯子。

一时忘记仪庇,实时沉下脸。「把底片交出来,经理呢?怎么可以不征求客人同

意乱拍照片。」几乎要扑上去。

摄影师也受惊,连忙说:「小姐,这只是宝丽莱,我立即给你。」

李-连忙按住我。

我已经红了双眼。

就是为着一张照片,十九岁生日,李-与我庆祝,在饭店被摄下照片,刊登在社

交版上,李太太将它寄给父,引至一连串不愉快后果。

我紧握拳头,浑身发抖,李-替我罩上外套,扶住我离开,他手中拿着那张宝丽

莱照片。

在车上我用头顶着玻璃窗,额角火烫。

李-把车子驶到郊外,停下来。

「好一点没有?」

我点点头,其实心跳得似要跃出喉头,只想躲起来。

「对不起。」

「不关你事,李-,我仿佛没有痊愈,不愉快的事仍使我慌乱。」

「我比-更急。」

父亲看见那张照片后,血压陡升。我实在太过不羁,晚服薄得似层透明膜,低胸,

整个人靠在李-身上,手中握着一瓶香槟。

父亲当年已六十四,送进医院后没有再出来。

「不是每个父亲对女儿的感情生活有这样强烈的反应,你不能为此内疚一辈子。」

「他只有我,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只有我。」

「那是他的错,他应当寻找伴侣。」

「他已试过多次。」

「这证明他不是好丈夫,除你之外,没有人可以与他共处。」

「他已去世,请不要再鞭挞他。」

「毓骏,你内疚得根本不能客观正视这个问题。」

「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住院多年,医生没有与你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治愈你的心理障碍,没有解开这

个结?」

「请送我回家。」

「哪一个家,新家?」

「我只有那个家。」

「那么,在半月道那幢十二个房间的大厦是什么人的?」

我凝视李。「为何苦苦逼我,意图何在?」

「我至少还是你的朋友,不想与你胡混下去。」

「那么给我时间。」

李-终于开动车子。

那夜,饿着肚子,原以为难以入寐,世事往往出乎意料,也许情绪得到发泄,也

许经过一番扰攘,累得不能招架,倒在床上,竟然熟睡。

醒来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听得铃声大作,睁开两眼,挣扎半晌,才明白是门铃响。

披上浴袍,前去开门,扑鼻闻到一阵罕有的花香,人也已经醒转。

只见有人捧着一大束雪白的肥硕的栀子花等在门外,还会是谁呢?当然只有李-,

我并没有朋友。

伸手去接,来者却诧异的问:「你是谁,她人呢?」

「我是汤毓骏。」

「不不不,」那人张望。「不是你,你请她出来。」

实时明白了,花不是送给我的。

这个痴心汉,我啼笑皆非的告诉他:「她已经搬走,现在我住这里。」跟着揶揄

他:「怎么,她没通知你?」

来人面色转为灰败,他长得不难看,天气还没热,已经穿著薄麻西装,是个不安

分的家伙。

他期期艾艾的说:「她约我今日这个时间上来,她约我……」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没好气把门关上。

走到厨房泡咖啡已经没有干净杯子,都躺在碗盆里待洗。太不方便了,在殷医生

处,永不需为这些小事担心。

正在犹疑,门铃又响,噫,那汉子犹不心息,但门外是菊新。

「为何一束美丽的花被丢弃在门外地下?」

「因为它不是棵树。」

我知道菊新,她不会轻易放弃,她会天天来,直到目的达到。

一进厨房,亮不疑疑,两手实时伸进锌盘,替我洗杯子,她一向勤快。

一边做一边讲:「有没有看早报?」

「没有订报纸。」

「你这个人。我有一份在提篮里,精彩的新闻,在第七版。」

报纸应在图书室中,夹在架子上,随时可以查阅,多么方便。叹息,已习惯了那

种生活,被照顾得无微不至。

我摊开中西日报,翻到第七页,对头条不感兴趣。

「什么新闻?」我问。

菊新已经洗妥杯子,冲好咖啡捧出来。

她的确是个能干的女子,或者我应当客观的再认识她一次,考虑她的请求。

「这么大字,读出来!」

「童氏航业宣布破产。」我问:「关我们何事?」

「李妻姓童,你别忘了。」

「啊,这是她娘家?」

「自然,社会风闻这件事已经良久,没想到终成为事实,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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