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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呀。”

“喏,谭世民是A君的话,周至恒就是B君。”

“去死吧。”

“哗,莫非出现了C君。”两人作其叹为观止状。

电话铃响了。

我过去接。

“硕人。”是世民。

“世民。”我的声音有点痛不欲生。

“怎么了?一副大难临头的语气。”

“我想出来走走。”

“我马上来接你。”

“谢谢你,世民。”我挂上电话。

小三趋向前来,“谭世民最后胜出?”

“神经病。”

小四说:“表姐,去打扮打扮,你这样子如何见人?”

我说:“不要紧,熟人,他看不出来。”

两只小鬼偷偷的窃笑。

我用双手掩住脸,南星南星,你在什么地方?快回来快回来,南星,至少同我说声再见珍重。

世民一见我,马上看出来,“你怎么搞的?残败得犹如殡仪馆中收回来的花牌。”

“谢谢你!”我瞪他一眼。

“这样子出来太欺场,”他愤愤不平,“我保证你同周至恒出去就打扮的好似一只彩雀。”

“那我打道回府好了。”我大怒。

南星才不会理会我面孔上是否负担着七层脂粉。

地球人真卑鄙。

“说笑而已,为什么不开心?”

我脱口而出:“喜欢的人离开我,我一颗心象被炸弹炸过。”

谭世民弹眼碌睛,“哪一个是你喜欢的人?”

我吞一口唾沫。

“谁?周至恒?”

“我同他已经完了。”

“同这种人闹翻,也不必搞得蓬头鬼似的,啥人来同情侬?”

他象倒翻了醋坛子。

“不是他,”我拖长了声音,“真是乌搞。”

“不是周至恒,是谁?”

“你管呢!”

“朋友与朋友,诉诉苦也不行?”

他自觉理亏,但犹自悻悻然。“为什么在别的男人那里吃了亏,就跑到我这里来罗嗦?”

我不觉眼红了,“他不是故意的。”

“什么?”

我吸一吸鼻子,“没有什么。”

“硕人,你在恋爱?”他讶异的问。

“我?”我自己也乱了阵脚,“不会不会,怎么可能呢?不不。”一味的否认。

但心中恐慌得很,恋爱?要死,怎么可能?

我连他面长面短都不知道,一点认识也没有,怎么可能爱得起来?不会的。

况且他已经走了。

我心如被一只无形的拳头抓住似的,透不过气来,也说不出有什么不舒服,但总之浑身不适。

是不是外太空之旅行引起我身体不良之反应?

南星说过会的。

我垂头丧气的坐在谭世民面前。

他说:“硕人,我有什么义务对着你的哭丧脸?”

“没有一点义气。”我骂他。

“我并没有本事另你忘却忧虑,我再有义气也是枉然,我已浪费了半生的时间来追求你,好容易等到你与周至恒分手,现在又杀出个程咬斤,我受够了,你不贪慕虚荣,自有好此道者,你放心,我不会找不到女朋友。”

我泄气。

“我送你回去吧。”他说。

半生了,他真的为我糟蹋了半生的时光?

我认识他总共不过三五年时间,在他口中就已经是半生了,我感慨的想:现代人感情!上午相逢,下午分手,晚上逢人述说失恋。难怪谭世民要抱怨……

太不符合经济原则了,‘无限’心思,‘无限’时间,都掉在阴沟里。

他已经算得上一个伟大的人。

我也认为认识他一场是值得庆祝的事。

“送我回去吧。”我用慷慨就义的声音说。

他一边开车一边问:“他是谁?”

“一个至为遥远的人,”我说:“喂,车子别开得那么快好不好?”

我看一看他的车速表,一直增加数目,飞驰至时速一百多公里。

我骇然,“喂!我不值得你与我同归于尽!”

“你懂得什么?开这个车子,不快有什么意思?”他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坐过我车子?”

我心惊胆战,“慢一点好不好?再踩油门,它要腾空飞升了。”

“没胆子!”

“中国不是这样强的!”

他迫不得已,把车速减低,我嘘出一口气,背部冷汗直流,吓死人。

南星保证不会做这种无聊肤浅的事。

到了家,谭世民象是再也对我提不起兴趣来,他下车替我开车门。

“再见。”我说。

“硕人,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我瞪他一眼。

“我不得不为自己打算,我这样子与你马拉松,要到什么时候?家里催着我结婚哩。”

“去吧,去吧,”我说,“结个饱吧。”

“太没有风度了,”他说:“硕人,最近这些日子,你性情大变。”

那辆跑车怒吼着一溜烟似冲刺而去。

又失去一个。

我现在一个男朋友都没有了。

寂静的公寓,我一个人落寞地坐下。

我想同他们在柔和的音乐灯光下倾诉心事,他们都要我陪他们寻欢作乐。结果只好一个人回来呆坐。

天涯何处觅知音。

非常苦闷的睡著了。

在梦中一直想出去与南星会面。当然不果。那次他不知把我的脑电波经过什么处理,才会有那么奇异的经历,凭我自己的力量,过一百年也不能否达到目的地。

醒来很悲哀,一生人第一次有这么失望及悲痛的感觉。

比一般人失恋更难过,与地球男人分手,至少还有痕迹,此刻南星离我而去,无影无踪,诉苦都无从诉去。

既失业又失恋,太倒霉了。

我掠一掠头发,失恋,太好笑了,我怎么会承认爱上南星,我不否认对他有极大的好感,但失恋……反正现在约男友看电影被推掉也可以美其名曰失恋,失恋,就啊失恋吧。

我想念这个南星。他这么健谈这么温柔这么迁就,简直充满智慧,又懂生活趣味,谁说他不是一个理想的男朋友?

可惜他一去之后不知什么时候再回来。

他们的时间与我们的不一样,我只不过在南星七号上逗留十来分钟,地球上已是十来个钟头。南星这一去如果一两年不回来,我在地球上不怕成了老太婆。

南星一去不返。

这个故事是教训我们找男朋友还是找身边的人好些。

我几乎没为思念一个外太空人成疾。

这些日子我同小三小四他们一夥,跑在沙滩上变黑炭头。

周至恒来找过我,他说:“谭世民同一个歌星走,你知道吗?”

“现在知道了,关我什么事呢?”

“谭某一向是你不贰之臣,不是吗?”

“他同你说的,还是我同你说的?”

“不必否认了。”他哈哈笑。

“小人!”我摔了电话。

公司里的玛丽带来较好的消息:“调查现在开始,大家都知道过不在你,不过是老张的主意,但基于政治因素,非得治你一治不可,这风暴很快就会过去。”

“届时我也可以辞职了。”

“笨蛋,事过境迁,水落石出,还辞什么职?”

我说:“我非常疲倦,我需要休息。”

“已经休了两个星期,还不够?”

“骨头都酥了,浑身累得发痛,最好一眠不起,两个星期算什么?”

“不同你说了,有什么消息再讲吧。”玛丽没好气。

唉,南星在什么地方?

我希望可以加强脑电波发射频率,以便他再度接收,照说他可以找到我,难道他被什么拌住了?

小三小四在家里做氢气球,硝襁水炸起来,地板上一个洞。

我没好气,笑死人,这两个技术落后的小家伙。在南星眼中,咱们最顶尖的科技不知也是否似小三小四的实验般幼稚。

不过我还是以地球人为荣。再落后也是自己的星球。这里有我祖先的血泪与努力的成果。

我时常自我解嘲的同自己说:是呀,我是不中用,但我的祖先多么伟大,万里长城,丝绸之路……我的后裔中也许亦伟人辈出,所以我是当中一个重要的环节,少了我是不行的。

我寂寞地度着暑假,不是不带著辛酸的,这朵花开得再好有什么用?没人欣赏。

一日在床上赖着不肯起床,其实早醒了,因为没事可做,故此拼了老命悲秋,思前想后,觉得人生无味。

“硕人,硕人!”

我张开眼睛,霍地一下坐起来。

不是吧!我狂喜,不会是他吧?难道他回来了。

我的眼睛充满泪水,“南星!”我跳下床,拔直喉咙大叫,“南星!”

“硕人。”

他的声音亦充满激情。

我紧握双手说:“你回来了!”

“是的,硕人,我来看你。”

我拥住一只枕头,“我多么希望可以拥抱你。”

“我也是。”

“想死我了,南星,这些日子,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也想念你。”

“南星,怎么办呢?”我直率的说:“我们是没有法子在一起的,但是没有你,生活枯燥得不象话,我所有的男朋友都被我赶跑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约会,怎么办呢?”我有点语无伦次。

“硕人,这件事真令人意想不到。”

“可不是。”我坐下来。

不知怎的,我一双眼睛老向上看。仿佛他是上帝,高高在上,其实这种姿势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他根本不在上头,他无所不在。

“南星,你知道我们是不可能结婚的。”

“硕人,你真傻气,你这个滑稽女郎太不切实际,我这次来,是正式向你道别。”

“什么?”这真是青天霹雳。

“硕人,上次带你到南星七号,我受到严重的责备。”

“为什么?”

“因为你是外星人。”

我是外星人,我啼笑皆非。

对,为什么不是,南星是我们的外星人,而我们正是南星的外星人。

“他们怎么对你?”

“这些你别管,总之我无法不与你道别。”

“你们不是进步的外星高级生物吗?”我悲愤的说:“怎么到今日还上演孔雀东南飞?我鄙视你们。”

“硕人,你别动气,我有我的苦衷。”

“苦衷?”我平静下来,“什么苦衷?”

“我们南星已有千亿年的历史……”

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黯然泪下,我只是一个小女人,别说是南星的历史,就算是地球的历史,也与我无关,我唯一知道的是,南星要离我而去。

“硕人,你听我讲,我们世世代代,极少与外人沟通,所以这次把你带到南星,我犯了极大的错误,幸亏我平时表现良好,又得几个长辈定力担保,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得不与你分手。”

我抹了抹眼泪,听起来与我们地球上的制度没有什么分别。‘担保’,‘支持’,‘错误’,‘表现’……看来他们除了科技发达,思想上拘泥陈腐,比我们有过之而无不及,根本不值得羡慕,光是有能力在宇宙间飞来飞去,生活这么空虚,又如何?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南星显然已经“听”到我想什么,沉默不语。

我也不便逼他。

男人总是男人,管他自南星来还是地球来,每当他们表示有说不出的苦衷的时候,泰半是想退出,何必逼他,反正要失去他,不如维持风度。

我说:“失去你这个朋友……”难过死我,去tā • mā • de风度,我掩住面孔哭起来。

“硕人,硕人……”他也非常难过,“我也详尽考虑过,是否能够脱离南星的生活形态,来到地球……”

我抬起头,“怎么样?”

“我一来,就回不去了。”

“你可以来吗?”我抬起头,诧异的问。

“可以,我们以前,也有人来过。”

“谁?谁来过?”

他避而不答,“南星人的心态与地球人一直有相似之处,我们一直为地球人的热情豪爽肆意所吸引,就在我们住过的星球上,有一个女孩子‘拖世’来到地球,再也不愿回去……

谁是南星七号以前的居民?

他们住在那个地方,就以那个星球命名。

七号?

我忽然想起来,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排行第七,从天上来到人间,眷恋地球人的生活,构成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被传颂至今日,我呆住了。

南星苦笑,“自从那次之后,隔了许多日子,我们都视地球为可怕的引诱陷井,当我要做实验的时候,也为长辈所反对。但我完全被地球人迷惑,所以不顾一切地争取我的理想。来到地球收集资料,为了证明地球人的生活方式毫无特色,不值得戒备,但不自觉地,也跟着前人的路走下去。”

我说:“也许你们南星人的生活太枯燥了,根本不是地球人的错。”

“也许是。”他苦涩的说。

我摊摊手,擦干我的眼泪,“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

南星自然听得出我的言下之意。

我问:“后来她的生活如何,你们知道吗?”

“我们不知道,她作出她的抉择之后,完全失去南星人的能力,她的电波再也传不到我们这里。”

“我倒听说过她的故事。”

南星逼切的问:“她快乐吗?”

“她结婚生子,丈夫对她很好,这是她的选择,可以想象她是愉快的。”

“但是地球人的生命是那么短促。”

“在躯体死亡之后,你们可以另外挑选新的躯体。”

“不,不可以,”他悲哀的说:“进入地球人的躯体之后,受其结构的干扰,再也不能出来重新活一次。”

我啊地一声。

难怪他不肯为我这么做。

他此刻像神仙一样,何必为我来到地球历劫生老病死。我怎么能够要他作出这么大的牺牲。

“你们是长生不老的,”我问,“是不是?”

“可以那么说。”

我微笑,“我们地球上有许多东西,也长生不老,像一块石头,一团铁,一堆泥。”

他沉默。

“什么时候要回去?”

“我只能逗留这么久,马上就要走了。”

“回去另外做一个实验论文,别胡思乱想。”

“我懂得。”

“南星,”我吸一吸鼻子,“假如在地球上,能够找到像你这么投机的男人,我一定苦苦追求他,嫁给他。”

“谢谢你。”

“南星。”

“硕人。”

我可以感觉他在消失之中。

我用手掩住面孔,直到完全失去他的影踪。

隔了很久很久,我才放开双手。

电话铃激情地响起来,催人去听,真霸道,无论我们在做什么,电话第一,只要它一响,从浴缸里都要跳出来答应。

我冷冷看它一眼,决定不去睬它。

对牢镜子,我同自己说:头发太长了,何不去剪一个时髦的短样子。

还有店铺都在大减价,为什么不趁机会去买些新衣裳?

我还得活下去,这种小挫折,往后想起来,一定会轻描淡写的觉得如一场春梦,既然如此,如今又何必太看重它得失。

话归如此,我还是十分沮丧。

爱上了外太空的一束电波!

太滑稽了。

我深深的叹一口气。

如果说我这束电波比我所遇见的一切地球男人更可爱真挚,真是会被人用石头扔死。

以后的生活不会一样了。

认识过南星,到过他的家,还想在什么人身上寻找刺激呢?

我真笨,我甚至不懂得利用南星,照说随便叫他给我几条方程式,我就可以发财了。不需要很伟大的东西,譬如说一只真正根治蛀牙的牙膏,或是百分之一百有效的去皱霜,这种小但极有用,日常生活中非常需要的小发明,他一定是知道的。

那我就可以做富婆了。

但我却忙着谈恋爱。

我与我那不可救药的浪漫主义。

连谭世民都说我太不懂时务,但是我不肯利用老谭,是我的高格--我并不爱他。

若果我爱上老谭,叫所爱与爱我的人为我作一点服务,在道义上,是人所认可的。这个界限非常微妙:嫁到有本事的丈夫,为妻者衣食住行全部获得供应,这是她合法的福气,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正式的配偶,她的身份便立刻暧昧起来。

地球人的道德观念真是滑稽,这社会制度并不是最好的制度,但没有它也是不行的。

我与南星相聚的时间何其匆匆。也许他不这么想吧,他对我的来龙去脉再清楚没有。

小四来看我。

“小三呢?”

“在大屿山露营。”

“这种天气露营?”

“表姐,在未来世界里,人们都生活在空气调节的空间,有人不小心,在室外碰到阳光雨露,竟然病了,不久更一命呜呼。”

我没好气,“怎么,算是讽刺我?还是讲科幻故事?”

“表姐,你倒说说看,到底有没有外星人?”小四问。

“当然有!”我如斩钉截铁般说。

“你相信卫斯理是不是?”他问。

“卫斯理的确启发了我们的想象力,”我说:“外星人是一定有的,宇宙这么浩瀚,人类这么落后,有许多奥秘是我们不能了解的。”

小四偷偷笑,“你仿佛得到了新的启示。”

“这件事已经结束,在我的心情平复之后,我决定造访卫君,与他讨论一下。”

“讨论什么事?”

“没有什么事。”

“表姐何必瞒我们。”

“你们小孩子,懂什么。”

“表姐,我发觉你们二十多三十岁的人好不寂寞,对我们说‘小孩子懂什么’,又对老人家说‘年纪大懂什么’,结果什么人都不懂,那多寂寞。”

“去去。”

“有什么事是可以同卫君商量而不是我们呢?”小四撑着下巴苦苦思量,忽然眼睛一亮,“你看到UFO了!”

我没好气,“你真落后,你还以为还是五十年代,到处有幽浮飞来飞去,现在外太空人根本用不着交通工具。”

小四气馁,“这倒是真的。”

我拿着一杯香片慢慢的呷。

小四忽然说:“猜我看到谁?”

“谁?”我睁大眼,他亦有什么奇遇不成?

“谭世民。”

我松出一口气。

“一大班女人围着他在的士可,一塌糊涂。”小四啧啧有声,“没想你们一分手,他立刻堕落。”

我跳起来,“喂,你当心你的尊嘴,别乱造谣,第一:我们从来不会在一起过;第二:你管他是不是堕落,你那么清高的人,怎么会与他在同一场所出现?”

小四说:“越描越黑,表姐,算了吧,何必巴巴的否认?全城都知道你们分手了。”

我有种跳到黄河都洗不清的感觉,索性摆摆手。

“你挑了周至恒?”

“没有。”我说。

“两个都没了?”小四睁大眼睛,“你下半生怎么过?”

“天下是有自食其力这回事的。”

“啧啧啧。”

“闭嘴。”

“你最近心情坏透了。”

那还用说。

“而且看样子不是为了谭世民与周至恒。”小四观察力蛮强的。

“别抽丝剥茧的了。”

“是不是有第三者?”他自言自语,“姑妈一直担心你的终身大事,表姐。如果有第三者,我们来得这样勤,断然不会不发觉,这件事处处透着奇怪。”

南星是不会回来的了,我死了这条心吧。

将来我总会遇到我的德配。

又过了两日,公司的玛丽通知我:“雨过天晴,这早晚大老板就会通知你叫你来复职。”

我听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好以及有什么不好。

也许在办公室里扑来扑去,作其鸡飞狗走状,也有好处,可以不那么胡思乱想,而且别忘了,月底有薪水发。

而做生不如做熟,这种闲气争来作甚,不如归去。

“硕人,别想太多了,知道你心情不好,跟谭公子拆开了?”

全世界都以为他们知道别人的秘密。

“有人看见他载着金发艳女飞车。”

“他那辆车,仿佛似飞机低飞。”

“其实那时候,你同他也并不见得那么接近。”玛丽总算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们约数月见一次面,不知为什么,亲友同事统统以为我同他走。”

玛丽笑,“你总算不是个轻狂的女人,也并不招摇张扬,懂得保护自己。”

我不语。

“等你在回来做同事。”

“好的。”我嘲弄的说:“我等着做老臣子拿退休金。”

她哧一声笑了,“彼此彼此。”她叹息。

南星如果肯传我炼金之术就好了。

周至恒在我百般无聊的时候来找我。

他说他要离开香港。

我倒是舍不得他走,这个人,做个朋友是很有趣的。

“去干吗?你那么爱热闹好胜,”我说,“到了外国的小镇,闷死你。”

“少为我担心,顾一顾你自己。”他也不是不关心我。

我不响。

“你应该跟谭世民。”

“不必替我打算,”我学他的口气,“我的事我自己有分数。”

“别倔强了,大家也算是老朋友,你我之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讲的?”

“别暧昧,我甚至没有同你接吻过。”

“你跟了谭世民,大家都安乐。”

“我不爱他。”

他忽然问:“你可爱我?”

“有一个阶段,”我承认,“在似爱非爱之间,但始终没有跨过那条线。”

“我以为你是爱我的。”

“不,”我现在肯定了,“我爱的是另外一个人。”

“谁?”

每个人都急于要知道他是谁。

“他已经走了。”

至恒拍一下大腿,“故弄玄虚。我有种感觉,你会嫁给谭世民。”

“别乱说,人家在女人群中不知多吃香,怎么会挑中我?”

“他现在存心冷你一冷,这些日子等你坐闷了冷板,知道他的好处,你们俩就会言归于好。”

我笑了,“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热心?”

“我是喜欢你的,硕人。”

“我给过你机会。”

“我的理想对象不是你,硕人,我是一名穷小子,单凭着英俊的面孔以及俏皮的嘴巴在社会上是爬不起来的,硕人,我一直想娶个可以拉我一把的女人。”

我大大的惊讶,周至恒几时这么老实了?他这个心愿,我一直是知道的,事实上这个虚荣的城市里,不少老王老五都有这个想法,盼望将至之鸿鹄,直至憔悴。

我点点头,“人各有志。”

谁是浪漫蒂克的傻子。

南星也不会为任何不相干的人牺牲。

况且现在在地球上的风气不一样了,那位排行第七的南星女郎尚有机会与她的配偶白头偕老,此刻谁能保证什么?南星巴巴的抛弃一起来做个平凡的地球人,到头来反而被地球女遗弃,这条数怎么个算法?他不会那么笨。

“硕人,你怎么痴痴呆呆的?”至恒细声问我。

我摇摇头。

“看你,瘦了足足一圈,没精打采,到底是为了谁嘛?”他的声音有一丝盼望。

我知道,他暗暗希望我是为了他。

“为了你。”我疲倦的说。

他太聪明,“不,不是为了我。”很失望。

我把玩我手指上的指环,不出声。“至恒,少你一个朋友,也是损失。”

“总会有的。”

“有什么?”我抬起头。

“生离死别。”

我再也忍不住,哗的一声哭起来。

周至恒非常吃惊,“硕人,你怎么了?”

我借用他的一条臂膀,靠在上面哭得死去活来,弄得他袖子上眼泪鼻涕不亦乐乎。至恒看得呆了,他说:“老天,原来女人哭起来这么丑怪,直情跟毕加索那幅立体派‘哭泣的女人’一模一样,说什么梨花带雨,真是唬鬼,你看你,丑死了。”

话虽这么说,他取过纸巾来,替我抹面孔,多年的朋友,到底有点真情。

“你为的是谁?”他问:“我见犹怜,哭得声嘶力竭,我以为你是女金刚,从来不哭,唏,我从来没见过女人哭,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们都不再哭泣了?嘎?”

我掩着脸,呜呜痛哭。

周至恒来拉我的手,“说了这么多俏皮话,你都不笑,你真的不再爱我了,以前你会为我笑得花枝乱颤。硕人,看开一点,像谭世民这种公子哥儿,城里还是很多的……况且他既然把你丢在脑后,你就算哭成一条河,也是没有用。硕人,你是那么光明磊落的一个女人,怎么到了要紧关头,还是勘不破?”

我的眼泪不住在指缝间流出来,连我自己都害怕,“至恒,”我泣问:“我会不会瞎掉?”

“眼睛已经像核桃,可怜。”

“我眼睛痛。”

“别哭了,”周至恒说:“再哭下去,连我都要哭了。硕人,你要是这么爱谭世民,就应该下死力去追他。”

“至恒,不是他呀。”

“别瞒我了,”他深深叹口气,“我都知道。”

“真的不是他。”

“不是他还有谁?你别当我糊涂。唉,也难怪,他条件那么好,而且人也不错,他尚存一股天真,是别的公子哥所没有的。”

“你搞什么鬼,我说不是他。”

“我就要离开这里,硕人,这样吧,临走之前,帮你做件好事,我至多陪你去同他摊牌。”

“你真是瞎七搭八。”

“你到他家门去等他,”至恒一厢情愿的说下去,脸上一片向往,“最好下着微雨,你站在那几株紫藤之下,花瓣上沾着水珠,你面孔与秀发上也沾着水珠,他一出来,见到斯情斯景,立刻放弃身边庸脂俗粉,向你一步一步的走过来,四只手紧紧的握在一起,啊!”

他自己先感动得半死,大概是盼望有个痴女为他如此牺牲。

我却说:“这一幕镜头我很熟——对了!是尤敏主演的老片子《雪雁》,我最喜欢的电影之一,当时尤敏在雨中等赵雷自酒吧间出来——咄,你这个人,一点新意都没有。”

他笑,“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却被他引得嗤一声笑出来。

“好了好了,太阳出来了,可惜眼睛鼻子嘴巴全哭肿了。”他逗着我的面孔看,“像非洲土女。”

我没精打采的说:“我的这个人,是等不来的。”指的是南星,怎么等?

他的家根本不在我们的太阳系,谁知道是不是在这个银河系。

“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至恒说:“恋爱中人的言语别有文法,不是我们可以明白。”

也许我想疯了,我想一个理想的对象至失心疯,于是在脑海中构思一个幻像,与他恋爱,而其实这个人是不存在的。

这是精神崩溃的前夕,我恐惧,我受刺激过度,摆不久了。

“硕人,你在想什么,面色都变了。”

“没什么。”

“这样吧,我一个人去与谭世民谈判,可好?”

“你省省吧。”我颓然说:“你做你的移民去吧。”

“狗咬吕洞宾。”

吕洞宾是神仙,那里咬得着。后世人编这话来解嘲罢了。

而南星,他做‘人’也似做神仙,他干吗要来地球?

我奇怪他有没有想起我。

或许有,但是他的长辈不肯让他再有越轨的行动。

我捧着头,烦恼得整个胸腔像是炸开来一样。

跟着一段日子,至恒要办许多琐事,他没有时间再来陪我。

我在家中,成日成夜穿着一套运动服,茶饭不思,蜷缩在沙发之中。

太阳升起来,没有带来新的希望,太阳落山,也没有失望。

我昏昏沉沉的过日子,原以为这个症候很快会得痊愈,事实证明越来越严重。

除了小三小四之外,也没有外人来看我。

当谭世民出现的时候,我很觉稀罕,但也没有欢喜之心。他蹲在我身边,“你大大的憔悴了。”

“别来惹我。”我侧转面孔。

“我见过周至恒。”

我把面孔埋在枕头里。

“那个人到底是谁?硕人,你说出来,我帮你出气,我不相信他有三头六臂。”

不不,他无色无形无臭,只是一束电波。

“硕人,我去把他揪出来,我与周至恒都看不得你这样受人欺负。那一国的阿物儿,爱八哥,这事由我做主。”

“谢谢你,世民。”

“开始我以为那人是周至恒,周至恒又以为那个人是我,结果俩个人对了口供,才知道既不是他,又不是我。硕人,那人分明寻你开心,你不必把他放在心中。”

我身不由几的点着头。

“告诉我,他是谁?tā • mā • de,我们同你报仇。”

我猛摇头,不作声。

“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咱们俩个追你,你就抵挡得那么滑溜,一个不三不四的男人追你,反而昏头昏脑起来,你太没出息了。”世民责备我。

我有气没力,“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

“看,到今日还护着他。”

“世民,你们太难得了,不但不幸灾乐祸,还伸出友谊之手,我很感动。”

“真的,连我都同志恒说:怎么搞的,我们怎么一点骨气都没有。”他孩子气的说。

我破涕为笑。

“有我们这么好的朋友,把你当妹妹一样,还不高兴?”

我衷心感激,“我很知道你们是不可多得的。”

“出来散散心。”

“我无处可去。”

“到我公司来。”

“不行,我又不是没有工作能力,何必沾你这种光。”

“真倔强。”他说:“告诉你,有便宜不要使头。”

“这些话不要同我说。”

“硕人。”他把面孔埋在我手心中,“你真的不爱我?”

“当然我爱你。”我激动地说:“但我视你如兄弟姐妹。”

“硕人硕人。”他深深叹气,“你现在晓得我待你之情了吧。”

“患难见真情,”我说,“我明白。”

“有什么事,一句话。”

我点点头。

我再萎靡也得送他下楼。

他的车子停在楼下,右角车灯稀烂。

“世民,开车要当心,”我皱眉。

“如果你嫁我,我就不要这部车。”他又嬉皮笑脸。

“你看你。”我摇摇头。

他坐进去,车子飞驰而去。

小时候我也喜欢这类车,座位卡死身子,动弹不得,车还像子弹,可以洞破空间。

现在?我抬头看向天空,是黄昏了,呈浅灰紫色,一轮上弦月淡淡的挂天空,并不真实,像文艺电影的一部场景。

我坐在停车场里不动。

司阍的亭子里挂着一架小小的手提无线电,正在播放一首慢歌,温柔的女声唱:“无言独上西楼,月如歌,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我抬头看,我的公寓到真是向西,冬冷夏暖,每个月空气调节费千余元。

我低着头又坐了许久。

南星告别至今,足足一个多月。

我也很应该收拾旧山河。

“硕人!”

我转身,“玛丽,”我讶异,“你怎么来了?”

她手里抱着一大堆食物作料,“来看你,你这个人,怎么瘦的这样子。”

“来看我?”

“做一顿晚饭给你吃,”玛丽叹气,“你叫我担心。”

“谢谢你,玛丽。”

“你在公司也没有朋友吧?”她看着我。

“大家都忙,”我陪她上楼,“人人都有家小走不开。”

“你要当心身体,大热天时,人都烤熟了,一下不当心就中暑。”

我又感激又惭愧,低头不语。

“你看你,眼睛都窝进去了,干嘛?告诉你,像咱们这样年纪的女人,很经不得摧残,一下子就老了。”

我用钥匙看门。

她一推门,“哗,这不成了狗窝了?”

放下小菜,连忙七手八脚的替我收拾。

“你为谁这样作践自己?人家正快乐逍遥呢,我今夜就替你找个伴,大家到的士高跳舞去。”

我摇摇头,“我快没事,不用去借酒消愁。”

她一边咒骂一边叹息--“做你钟头女工!”但一下子就把地方收拾得整整齐齐。

我躺在沙发上,冷冷清清。

她在厨房做饭,兴兴头头。

忽然我想起西厢记中那节‘油葫芦’:“今日个玉堂人物亲近,这些时又坐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价情思昏昏。”

又‘三煞’中的“看你那离魂倩女,怎生地掷果潘安。”

真正魂为之销。

唉。

玛丽端出菜色,“看你,长嗟短叹的。”

“吃什么?”

“奄列,我唯一的拿手好戏。”

“玛丽,乎我们这一辈子,再也活不到八十岁的。”我叹口气:“食少事多,其能久乎?”

“你好希望活到八十岁吗?”玛丽讶异。

我摇头,“不,并不。”

“那就是了。”

“玛丽,做人真的没有意思。”

“吃奄列吧,谁也没有告诉过你做人有意思。”-

野鸭Φ叭进嘴里,唉的一声,像一块蜡,真不知是奄列辜负了我的味蕾,还是我的心情辜负了好食物。

“我觉得太寂寞。”

“哦闭嘴,硕人。”

我放下叉子。“我吃不下去。”

“你要不要自杀?”玛丽问:“尽管不流行,还可以一试。”

“我没有胆量。”

她大笑起来。

“你都不安慰我。”我抱怨。

“你需要什么样的安慰?我来说你听:硕人,你太没有用,老被人欺侮,人善遭人欺,唉,难为你长了聪明面孔,却是一副苯肚肠,白白被人利用,这么美,运气却不见得好,替你可惜,别人都嫉妒你,所以你没有朋友,你太忠厚了——”说著玛丽自己先哭出来,“这番话万试万灵,说给阎婆惜与潘金莲都一般管用。”

我用手撑着头也禁不住笑,一边笑一边心绞痛。

南星听到这样的话,难保不笑得‘眼泪’都流出来。

“那人是谁?”玛丽忽然问。

我禁不住说:“一个我可以真正交通,不必带面具的人。”

“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对什么人戴过面具。”

“那是因为我的面具功以臻化境。”

玛丽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你要这样滑稽到几时呢?”

“我不知道哩。”

“我们晚上去跳舞庆祝。”她建议。

“不。”我拒绝,“如果你对我好,就在这里陪我聊天。”

“为什么不回家?”玛丽问:“也许与父母谈谈……”

“别开玩笑,他们做梦也不知道我们经过什么试炼。”

“有没有试过‘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于缺乏’?”

“好主意。”

“我们总得活下去,comecome,你会没事的。”

“没有人同情我。”

“非洲有很多挨饿的小孩也急需同情呢,姐姐。”

我瞠目结舌,“我还以为我的嘴巴利害。”

她点起一只烟,深深抽支烟,“谁没有两下子呢。”

我躺回沙发里-

案嫠呶夜赜谒。”

“南星?”

“多么奇怪的名字。”

“没有太多可以说,他是真正明白我的人。”

“单为了解?他有没有钱?”

“我不知道。”

“什么?不知道?”玛丽问:“你今年几岁?还有,他持什么护照?”

“护照?他不需要护照。”我摸不着头脑。

玛丽冷笑道:“这蹄子可疯魔了。”

我随即明白她的意思,只好干笑。

“快告诉我,”玛丽说:“从明天开始,你又是一条好汉。”

“从明天开始,我又是一条毛虫。”

“谭世民是不错的,走失机会,后悔莫及。”

“我们结合是没有幸福的。”

她嗤的一声笑,不再言语。

硕人。

“唔?”我转身看玛丽,“又什么事?”

“我并没有叫你。”玛丽讶异。

“啊。”我闭上眼睛。

硕人。

我坐起来,头碰到台灯上去,哗啦啦一声。

“硕人!”玛丽尖叫,“我真为你担心。”

“不要紧,不要紧。”我匆忙扶起台灯。

我连忙躺回沙发上,紧闭上双目,集中精神。

“硕人,你接触到我吗?”

南星!眼泪自我眼角挤出,一直流入耳朵。为什么频率怎么弱?象无线电声量没开足,听不清晰。

“硕人。”他一接触到我的思想,立刻知道这些空白的时间来,我对他的思念。

若将你心换我心,始知相忆深。

这一点他完全做得到。

我的唇微微颤动,默念着我要说的话。

“硕人,我会来的,我一定要来。”

你怎么来?我大大震撼。

“等机会,等缘分。”

甚么?我不明白。‘大声’一点,我听不清楚。

“我受看管,只能偷偷与你接触。”

你能偷走出来?

这个时候玛丽扑过来摇撼我的身子,“你中邪?硕人,你在做什么?”

她伸手来扼我的人中。

我一时刺痛,伸手推过玛丽。

“我倘若在南星一生一世,失去了你,得享永生,也是无益。”

南星。

我的五官抽搐。

“我不能说太久硕人,等我。”

南星!我坐起来,他又离开了,消息完全中断,我睁大双眼。

玛丽左右开弓打我耳光。

我格开她手,“干吗呀?”

“你差点没有口吐白沫,”她吃惊摇我肩膀,“你没事吧?忽然象是昏死过去,口中念念有词,鬼上身的样子。”

“你想打我耳光有十年八年了,至今才公报私仇。”

“硕人,你这副样子真叫人担心。”玛丽顿足。

我只好安慰她一轮。

“玛丽,咱们说了这么久,我也困了,咱们改天再联络。”我下逐客令。

玛丽抓起手提袋,叹口气,“忠言逆耳。”

所以说,有朋友要死,千万不要为他好,让他去死吧,好人不是很难做的。

我紧紧关上门。

南星要来地球。

他说过,如果他来到地球,就永远回不去。

相聚忽忽数日,这样大大取舍,他真肯作出决定?

况且地球人这么难做。肉体如此脆弱,灵魂无依无据,生活艰苦,一生人之中,痛苦多快乐少,天天做做做,日来睡一觉,第二天又是做做做,如此沉闷,还有句教训叫平安是福,空白的一生,虚掷的生命,实在没有太大的意思。

凡事想太多是不成的,人人作此想,人类都要绝种了,再也不生孩子的。

看样子也已经决定是要来,他说他在等机会。

我脸色转白,什么样的机会?

如果他的思想要正式进入一个地球人的躯体,就先要那个人死亡。

南星不是凶手,绝对不是。

他目前的处境如何?

他心情又如何?

我都担心至憔悴。

南星的长辈如何锁住他的思想电波?

他如何偷偷的与我联络?

可怜的南星。

他的遭遇使我想起地位不相称的男女受家长的阻挠----不行,她太没有知识,出身也不好,不可救药,非得同这种女人断绝往来不可,否则就同你断绝往来。

可怜的我。

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已经入夜。

我拉好百页窗帘。

“等我。”南星说。

等。

悲剧不是他永远不来,而是来的时候,我已经鸡皮鹤发。

快了,再隔三五七年,我也就是那个样子。

第二天我同玛丽说,我要去算命。

她说我是神经病。

再三恳求,她答允带我去见神算子。

我问:算术同命运有那么大的关系?

玛丽说:命相根本是一项统计术。

譬如说,十个大鼻子都发了财,一见第十一个,就可以预测他或许也会发财。

又譬如说再那个时辰那一分那一秒出生的女人都离了婚,大概她们都是注定要离婚的。

我们经过千辛万苦,约到神算。

神算同我说:一字记之曰南,忘不得。

我跳起来,哗,神乎其技。

有客自远方来,避不得。

我眼睛都呆了。

付掉相金之后,我同玛丽说,“他怎么这么准?”

“三千块,小姐。”玛丽说:“他要赚钱。”

“你通消息给他,是不是?”

“别神经,不相信就不要去看。”

“他怎么知道我南朋友名字中有一个南字?”

“小姐,我发觉你越来越象无知妇孺,给你嫁了这个人,又怎么样?你会因此得道成仙?”

我说:“我会成为一个快乐的人。”

玛丽说:“每一对离婚夫妇在结婚前都这么认为,不怎么新鲜。”

我说:“玛丽,你也别太悲观了,这个世界上仍又许多幸福的女人,说不定我是她们之一。”

“是吗?你认为你是她们的姐妹吗?”

“为什么不?”

“我不认为,硕人,我们这种人,是要做到老的。有什么福可享?”

“太悲观了,有不少人修成正果,靠自己一双手创出奇迹。”

玛丽说:“要靠自己的手,情愿没有奇迹。”

“唉,我心情已经不好,还交这么晦暗的朋友。”

“那么我们分道扬镳吧。”

我说:“再见珍重。”

我回家去伤神不在话下。

重新去上班那天是个大雨天。

小四开车来接我,怕我起不来。

他的恐惧是充分理由的,八时到达,我仍然躺在床上,他做好做歹拉我出去。

我打哈欠。

“别这样,振作点,这是一个新的开始。”

“什么新的开始?”我在车中化妆,“旧人事旧作风旧地方,乏善足陈。”

车子在大雨中跳一跳,我的唇膏打横叉出去,差点有一张钟歌罗馥嘴。

我放弃。

“你当心点,大雨。”我说。

小四说:“一寸一寸走,怕什么。”

我扯一扯安全带,我是一个一等一的好市民。

“表姐,你自己才要当心,”他的语气象个大人,“最近你魂不守舍。”

他在公司附近放下我。

我上去报到。

一面对新老板我就后悔来复职,他是一个英俊年轻得体的男人,非常客气,太过谅解,令我自己觉得是个罪人,在他口中,这样“不要紧”,那样“没关系”,仿佛事事都是我的错,不过在他宽宏大量之下,我又得到一次重生的机会。

我忽然疲倦的不得了,他的声音在耳畔化作嗡嗡声,一会儿开会的来龙去脉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为什么要知道这么多呢。我情愿化身为一个幸福的住家女人,抱着孩子,翘起二郎腿吃一支香烟,盘算下午的牌搭子。

我想告假。

他说:“那么我们现在进去开会吧。”

我脚步浮浮的跟他进会议室。

就是在这里,我与南星第一次邂逅。象是一个世纪以前的事了,此刻我整个人都为他改变,再也无法恢复旧观。

我长长在心中叹口气。

人在写字楼,一言一动都要小心翼翼,否则动辄得罪。在老板面前透大气?我不敢,他要是问我有什么不满,我怎么回答?

在会议室坐下,我尽力集中精神,但心情不佳,低着头不发一言。

还剩下三分二空位子,人们陆续到来,忽然之间,女秘书匆匆来到我面前说:“乔小姐,”她神色慌张,“乔小姐,警局找你。”

我也吃一惊,“是人还是电话?”

“电话。”

我连忙同新老板说:“我去瞧瞧有什么事。”

他非常讶异,扬起一条眉,这种工作狂根本不会明白有什么是比工作会议更加重要。

我急步出去听电话。

“你可是乔硕人?这是警署。”

“是,我是。”

“你可认识一名叫谭世民的男子?”

我的心马上强力忐忑的跳跃起来,一阵不祥的预感罩拢在我四周。

“什么事?”

“谭世民汽车失事,现在救世医院,他要求见你一面,请你快来。”

“他受了伤?”

“已然昏迷不醒,你快来吧。”电话切断。

我一阵呆,一时间没有什么感觉,我出乎意料的镇静,与女秘书说明要去什么地方,然后离开写字楼。

我连手袋都没有忘记拿。

在街车上我镇静的吩咐司机开到救世医院。

一路上我的面孔向着窗外,思维没有集中去想这件事,只觉心头酸麻。

到达医院大堂,才想发问,只听见那边有震天的哭声。

我没有见过谭世民的父母,但那个老太太在大声叫“世民我儿,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叫我怎么做人。”

我走过去同护士说:“我便是乔硕人,谭世民在哪里?”

“啊,他现在昏迷,你坐到那边去等一等,我同医生说去。”

我只好坐在那个呼天抢地的母亲身边去。

大悲伤到这个时候才到达我的神经系统。我可能要失去世民了,前两日他才嚷着要为我出气,叫我供出南星的名字来,如今因为车祸,他脆弱的生命要离我而去。

留都留不住,时间不能倒退事情发生了就已发生,没有谁可以力挽狂澜。

我的嘴唇不住的抖,双手紧握拳头,愤怒多于伤心。

医生出来,大家站起。

“谁是谭世民的父母?”

两位老人家连忙跟进去。

一位白衣天使问我:“你就是那位乔硕人?伤者一直叫我们去找你。”

我整张脸都紫青色,独独一双眼睛红了。

“伤得怎么样?”

“没有表面伤痕,但是头骨破裂,脑部受损,就算救回,恐怕要做植物人。”

“不!”我如万箭穿心。

护士喟然,不出声。

没一会儿,谭氏夫妇出来,老泪纵横。

医生又向我招手。

我象行尸走肉般跟着他进病房,轮到我来看世民最后一面。

世民躺在床上,头上都是罩子管子,四周围的仪器闪烁亮光,我根本无法走近。

“世民。”我轻轻叫他。

“他听不见你。”医生说。

我只好握住他的手,冰冷,人气都没有了。

医生责备的说:“飞车!”

我彷徨求助地看牢医生,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医生忍不住加一句:“身边的人也不劝劝他。”

护士说:“当心脏停止跳动,他的生命便告结束。”

“不会的。”我喃喃的说:“不会的,不可能这样的,一个人的生命不是这样简单的。”

护士说:“生命的奥秘,没有人明白,我们如何来,如何去,都没有人知道。”

我含泪说:“上帝是知道的。”

护士苦笑。

我低下头,到那一日,我们如在黑暗里穿过玻璃,一切明了。

仪表上面显示的暗绿色曲线忽然变为直条子,我胸中如中了一刀,世民死了。

我刚想站起来走开,忽然之间,看到世民的身体轻微扭动。

我张大嘴,以为眼花,扶住墙壁,瞪着病床。

医生比我还震惊,眼睛睁得象铜铃,大声喘息。

护士气急败坏,“怎么会?怎么会?”看着医生听候指示。

这时候仪表上的绿线又开始活泼的跳动。

“怎么可能!他脑部早已死亡。”

我可没有空与他们讨论这么学术性的问题,我走近病床,只见世民的双手蠕动得更厉害。

我紧握他的手,大声叫他:“世民,世民。”

医生按铃,不一会儿脚步声喋喋传来,病房门被推开,一大堆穿白制服的人冲进来。

“什么事?凌医生?”

“病人,病人活转来了。”凌医生指着病床上。

诸医生围上来,全部露出不置信神色。

我泪流满面,“世民,世民。”大声号叫,如果他会活转来,我真愿一生一世陪伴他。

“拉开这个神经女人!”其中一个灰白头发的医生吩咐。

护士拉开我。

我看到世民的眼皮跳动。

“不,”另外一个年轻的医生说:“让她在这里,也许对病人苏醒又益。”

那凌医生怪叫起来:“他还会苏醒?”

可是事实证明世民正在苏醒中,他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那十多个医护人员发出嗡嗡的不置信的声音,齐齐扑过去观察。

世民痛苦的转动头部,象是要把所有的管子挣脱,同难过得叫出来。

护士按住我的嘴。

医生们七手八脚的检查他,十分钟后,每个人的下巴象是要掉下来似的,面面相觑。

我高声问:“怎么样?怎么样?”

凌医生说:“他没有事了。”

连我都呆住:没有事?什么意思?

凌医生如踩在云里,以梦游者的表情及姿势说:“他只需要修养,一个月左右便可出院。”他双目定定的走出去。

其他的医生垂头丧气。

“怎么可能!”他们大惑不解。

“十分钟前他已经死亡。”完全不明所以。

“脑部在一个小时前已失去功能。”全不置信。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活着不比死亡好吗?你们留待稍后开会再研究吧。”

护士重新替世民整理被褥,轻轻为他拆除管子。

世民并不很清醒,又睡着了。

我问医生:“我可以留下来吗?”

医生们窃窃私议,陆续散去,根本不理会我。

一会儿世民的父母也进来,嚷着感谢上帝。

世民均匀的呼吸,安宁的躺着。

护士为他注射,他居然发出呜呜声。

“死人复活”这消息一下子传遍了整个医院。

当世民可以说话,我一定要好好问他,在死亡的数分钟内,有无经过一条白光隧道,看到上帝的真颜。

谭老太问我:“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吓唬我们,说世民不行了?”

“也许是……诊断错误。”

“我要控告这间医院!”谭老先生很生气。

谭老太见儿子没问题,马上转移目标,“你——是哪一位?”她拉住我的手,细细打量我。

“我是世民的朋友。”

“很相熟的朋友吧?”老太问。

“妈妈,”谭老先生说:“还不过来看世民。”

我很喜欢谭老太,充满人性,一知道儿子可以痊愈,立刻想抱孙子,从变成灰到充满希望,只需要十来分钟,了不起。

护士说:“病人没事,你们可以回去休息。”

谭老太说:“总要看他清醒过来,才可以放心。”

我蹲在床边,轻轻叫世民。

护士说:“我看你们也不要太过骚扰他。”

“那我先回去。”

我向两位老人家告辞。

回到家里,筋疲力尽,只要世民无恙,再累些也是值得的。

许是仪器出了毛病,造成适才的惊险,我想,医院实在太恶作剧。

玛丽电话追踪而至。

“硕人?谭公子如何?不行了?”

“掌你的嘴!谁说的?吐口水讲过。”

“怎么?不是说垂危?”

“哪里,休养一下就没事。”

“嘎?”玛丽说:“太好了,我还担心他小命不保。”

“开头传错消息,吓坏人。”

“你的老板很不满意你。”

“我已决定辞职,谁理他是否爱上我。”

“也好。”玛丽说:“想做时再觅新职。”

“你以前不是不赞成?”我问。

“以前我不知道人们那么小器,不肯原谅别人的过失。”

“我想好好的照顾世民。”我说:“暂时不想上班。”

“会不会旧情复炽?”她笑。

“我同他,根本不是那回事。”

“硕人,我看你要否认到几时,那些女孩子说你听到谭世民出事,七魂轰出了三魂似的。”

“是,连我自己都觉得象在阴间兜了个圈子回来,分外珍惜一切。”

“好好利用这一段日子。”

第二日我到医院去,谭老太比我早到。

“醒过来没有?”我切切的问。

“醒了。”谭老太拉住我的手,“一时间没认出我们,后来才叫爸爸妈妈,可怜的孩子,凌医生同院长开过三小时会议,都说世民这次是奇迹中的奇迹。”

我完全放下心来。

“世民问你在哪里呢。”谭老太喜孜孜的说。

我感动得很,把话题岔开来,“他伤势如何?”

“要好好休养,医生用钢骨把头骨箍起来。”谭伯母说,“想想都害怕,我问他说,看你还敢不敢开快车。”

我笑。

“他醒了。”

我走过去,情不自禁,握住他的手,“世民。”

他睁开眼来,目光晶莹有神,宝光灿烂。

我心一突,世民的眼神并不是这样的。

他深情款款的凝视我。

“世民。”我轻唤他。

“硕人?”他出声。

我松出一口气。

谭伯母搭讪说:“我出去一会儿。”

我很感激她。

没想到世民会问:“我们几时结婚?”

“病愈后才讨论这种问题好不好?”

“不,”他很固执,“现在答复我,很重要。”

不知恁地,他声音有种权威,叫我不得不答复他。

“世民,别叫我为难,我会在这里照顾你,直到你复原,似你这样花花公子,只要身体健康,还愁没有伴侣?”

“硕人。”

我心一动,转头看牢世民。

世民脸上有欢喜莫名的表情。

我起了疑心,盯着他,退到墙角。

“硕人,你不必害怕。”世民柔声说。

“你是谁?”我面色都变了。

“你说我是谁?”他眸子发出精光。

“南星!”我冲口而出,“南星。”

“是的,只有你同我知道。”

“你把谭世民怎么了?”我大声问。

“谭世民脑部受创死亡,你是目击人。”

我脑里轰轰响,借尸还魂!

“是的。”‘世民’说。

“你仍可以读出我的思想?”我大惊。

“不,我已丧失一切异能,此刻我是一个地球人,只能活一次。”

“那你如何知道我在想什么?”

“猜都猜得到。”

“世民,他真的死了!”我伤感的问。

“没错,他的脑细胞完全丧失功能,我的运气好,如果他五脏损失,我就来不到地球代替他。”

我一步一步走近他,再也没有怀疑。

“现在由我的波段代入——你明白吗?”

我不用明白,太好了,我得回南星,也得回世民。他们两个都活着。

我紧紧拥抱南星。

两个人都哭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忽然推开他,“你刚才为何以谭世民的身份向我求婚?”

“薛仁贵也得试试王宝钏呀。”他调皮的说。

“有什么好试,你又回不去!”

“以后你可不能因这个原委而欺负我。”

“呵南星,我怎么会。”

我们又一次拥抱。

“是是。”

这时候有人咳嗽一声,我们连忙松手,是谭老先生。

“我好象听到有人结婚。”老先生说。

我们的婚礼定在一个月后。

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玛丽最不服:“tā • mā • de,什么南星北斗,分明是装神弄鬼骗人,明明是谭世民,又不认。还说是老朋友呢,陪你出生入死,一点滋味都没有,结果还不是嫁入豪门。”

我直陪笑。

小三小四很困惑,“怎么柳暗花明德如此交关?其实谭世民傻大个,没有脑筋,并不是表姐喜欢那类型,不过筛十在望,错过机会就再抓不住了。”

至于母亲,她只有我有归宿便放心。

周至恒与我绝交,因我对他不老实。

他尚未动身,写封长信骂我,我本想给南星看,但南星不认得我们的信息符号,正在学,所以我有苦无路诉。

他赴机场那一日,我与南星去送他,他的心又软下来。

他叹口气,“我早说世民比我好。”

“祝旅途愉快,前途光明。”我们说。

他挥手登上旅途。

他们婆婆同我说:“世民受伤后象是换了个人似的,许多旧习气不见了,又添了不少怪脾气,媳妇你要多体谅他。”

南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地球人的生活对他来说实在太陌生了。

我问他:“南星,告诉我,你千辛万苦干吗要到地球来?”

“女人,女人都喜欢问这个问题。”

“不,女人通常喜欢问:‘你为什么爱我?’”

“还不是一样。”

“回答我。”

他笑。

我也笑。

答案是明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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