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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这一天跟昨天或是前一天一点分别也没有,按熄闹钟,便开始梳洗。

我看这浴室的镜子里去。

我的天,我真的老了,我同自己说:乔硕人,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自己。

我用冷水拍打着肿了二十个巴仙的面孔,每天早上睡醒都似猪头,如果没有化妆品,别人不认得我不打紧,连我自己都怀疑灵魂在夜间出窍后没找回旧躯体。

正在化妆的时候……

“乔硕人。”有人叫我。

我一怔,随口问:“谁?”马上笑出来。

谁?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会是谁?当然是我自己,每次自言自语,都爱自称“乔硕人”,连名带姓的,如对小学同学般亲昵。

这一向我很疲倦,所以精神不大集中,我看腕表,要赶出门了。

车子在过海隧前排长队,左边面孔接收清晨阳光的洗礼,晒得激辣辣的,我趁这个空档检查开会的文件。

“——乔硕人。”

我抬起头,左右探望,并没有熟人。

谁人叫我?

明明没有人,为什么我会有这种感觉?

我伏在驾驶盘上。乔硕人,你太累了,精神崩溃的前夕就是这个样子的。

想到这里,不禁悲凉起来。幸亏身后的车子响号,把我从自梦中唤醒,快快松手闸踏油门,一连串紧张的动作把悲秋的思维扫到天不吐,及时过海到公司。

我还没来得及放下公文包,同事老田就过来咆哮:“数字搞错了,你知道吗?人家前来查询呢,你看懂文件没有?”

我看他一眼,丝毫不动容,“你声音太大,人太紧张,不是上上之才,当心爆血管,”与他做同事才辛苦呢,“我现在要开宣传方针会议,耽会儿见。”

拉一拉丝袜,我走到会议室。

一坐下来,我的脑筋就关闭,装一个聚精会神的样子,开始休息,这种上乘内功,没有十年功力,还真的做不到。

我怡然自得地想:乔硕人啊乔硕人,连我都佩服你。

“乔硕人。”

我陡然探向前。

这明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明明听得他在叫我。

谁?

这会议室里的人我都熟得不能再熟,他们的声音不是这样的。

我心头有一丝恐惧,这是什么声音?象武侠小说里的传音入密,我肯定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乔硕人,我在同你说话。”

我跳起来。

老板侧头看我一下,我连忙控制自己,端坐椅子上。

有人自今晨起就想同我说话,这会是什么人?为什么我看不见他,为什么他可以自家里一直跟我到办公室?

发生了什么事?这一切是否我的幻觉?我是否要静养一段日子?提早拿长假?

老板低声问我:“乔,你没事吧,面色看上去很差。”

我摇摇头。

会议程序第五项才轮到我们这一组发言,到时老板会得舌战群雄,我只须在一边死命附和便行。

我吞一口唾沫。

“乔硕人,你听到我说话是不是?”

我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你不用开口,你只要心中念一遍,我便可以接收到你要说的话。”

我睁大了眼。谁?我不可置信地问:谁在那里恶作剧?

一定是小三小四这两个家伙,我忽然愤怒起来,这两个臭蛋,一直搅无线控制的玩意儿,上天入地,什么都有,又会自制偷听器,了望镜,一整个天台都是新发明,玩儿上瘾来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

“不,我不是小三同小四。”

我张大了嘴。

你是谁?我想些什么,你都知道?

“是,我全部都接收到。”

不可能!我站起来,装作上洗手间,在走廊里找遍全身,什么也没发现。

我紧握拳头,低声喝道:“说,偷听器放在什么地方?”

轻笑。

“你没有说话,我何须用偷听器?”

那倒是真的,但也许有偷听思想的仪器。

“那人类要到二十五世纪才能发明。”

人类?我贴在墙壁上,倒抽一口冷气,“你们不是人类!”

“乔硕人,”语气很兴奋,:我们终于找到适当的对象了。”

“你们是谁?”我问。

“有人来了,噤声。”

我转头,看见制作组的玛丽走过来,见到我,打个哈欠,“真闷。”她说着推开女洗手间的门进去。

“你们是谁?何必偏偏选中我?”

“乔硕人,你别嚷嚷好不好?唉,人类的交通办法真苯,无端制造无限噪音,我同你说过,你只要把要说的话思想出来,我们就可以接收得到。”

“你可以收到我所有的思维?”我掩上嘴。

你不必花容失色,你的思维杂乱无章,非常复杂,大部分对我们一点用处都没有,我们只收取有用的几段。”

“那么我的往事你们追查得到吗?”

“乔,你跟谁说话?”玛丽出来问。

我转头,“哦,哦,我在自言自语。”

“乔,放松一下,别太紧张。”她拍拍我的肩膀。

我待她去远后说:“先生,我现在要回去开会,你别再骚扰我。”

我回来会议室。

老板正在被总经理手下的红人炮轰,我默不做声。这世界上有什么见义勇为的事?他拿的薪水比我高,他活该当炮灰。

那声音又来了:”你应该帮他说几句话至少你的英语比他流利。”

我“想”:“你错了,第一,他最恨我的英语比他流利。第二,我在这里不过是旁听性质,没有资格发言。第三,我何苦去得罪别人的大老板。”

他没响,过一会儿见他说:“那么,你在这里,人云亦云,岂不是混饭吃?”

我听了之后鼻子发酸,说得好,谁说我不是混饭吃。

“你没有抱负。”

“小时候有的——看,我在开会,你老兄别骚扰我好不好?”

“他”是那么好奇,什么都想知道。

散会的时候,我老板面如土色,他不是一个坏人,但是也轮不到我来同情他。

我回自己的房间,老田过来又罗嗦我。这个人自以为是文武全才已有好几年,一张嘴巴不停的教育他的上司平级下属,这个乡下人。

我始终不想与他吵架,自顾自收拾桌子的杂物。声音说:“叫他闭嘴。”

我微笑,“不行的,”我在心中说:“不能跟同事吵架,不能同他们斤斤计较。”

我抬起头,看看老田,“嘿,你也应该累了,喝口水再说过如何?”

他悻悻地看着我,没奈何,回到自己的阵地去。

“你倒是很大方呀,忍着他。”

老实说,他说些什么,我根本没有听到,我只听到一阵嗡嗡嗡,我平时的事还不够多,还不够烦,还去理他,简直自寻烦恼。

电话铃响,我接过,是我母亲。

“硕人,明天晚上是你二姑姑生日——?

“我没有空,”我马上说:“无论什么人结婚生日儿子满月乔迁之喜寿终正寝我都没有空。”

“硕人,你这个人——?

“我没有空,妈妈,我在办公,下班你再打电话给我,再见。”

我放下话筒,用手捧住头。

“这样,是对母亲之道吗?”声音又来了。

tā • mā • de,简直象我良知之声。

我骂:“闭嘴!”

“啧啧啧,太没修养。”

“你为什么上我的身?”我责问:“现在是午餐时间,让我们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谁?”

“我自天际来。”

“多少年的旅程?”

“咦,你应对很流利呀,你并没惊惶失措。”

我有点得意。“我是卫斯理的忠实读者,我受他的哲学影响至巨,我相信他所述故事会得发生在任何一个地球人的身上。”

“他”笑。

“你听上去不像有恶意,你不想侵略地球吧?这么落后的星球,对你们毫无用处。”

“白老鼠也够落后,你们的科学家对白老鼠却那么有兴趣。”

我反映一丝恐惧。

“不要怕,我们不会残忍到像你们那种地步。我只是前来收集地球人的思想路线。”

“你是谁,你们一组多少个人?”

“我的名字叫南星七号。我有三个助手,是你们所说的机械人。”

“你现在在什么地方?”我问。

“你的好奇心不在我之下,你是我遇到的地球人之中思想最易沟通的一位,现时我在地球上。”

“你有仪器可以截收我的脑电波?”

“好家伙!”他称赞我,“真聪敏。”

这得多谢老卫的科幻小说。我叹口气,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芸芸众生,他居然选中了我。

“但是我们没有‘机器’,用来截你脑电波的,是我的电波。”

我诧异得不能再诧异,“什么,你的意思是,你整个人是一束游离脑电波?”

“不不,我们没有进化得那样,我们仍然保留躯体。”

“啊,”我马上说:“你的意思是说:你们可以随时灵魂出壳,脱离躯体?”

“好,说得真好。”

我吁出一口气,“你的身体在哪里?”

“你何必要知道?”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讽趟?

他有点尴尬。

“你的身体可不可以换?”我极有兴趣,“来,告诉我,我很想知道。”

“他”似乎有点害怕,“你这个人,胆子生毛,看到我的躯体,你会害怕,别太好奇。?

我问:“你是忠的还是奸的?”

“你说呢?”

“每个人都有奸一面,我不相耪馐澜缟嫌芯顶的好人。如果你收集足够资料,我希望你可以离去。?

“我不会妨碍你。”他保证。

“会的,我很重视私人时间,请你尊重我的自由。”倒霉,我甚至不能报警。

“你健谈,我知道人类并不是每个都像你这么健谈。”

是吗,我无奈,或许不是每个人都像我这么寂寞。

“你的资料收集要多少时间?”我问。

“三天,四天,以你的时间来说,自然。”

我还是不大相信他,“你说你叫南星七号?”

“是。”?

小三小四,要是给我发现是你们捣鬼,把皮不剥了你们的。

“要是小三小四有这种成就,他们早得了诺贝耳奖。?

我抬头一看,两点钟。

女秘书传我:“张先生要见你。”

我才记起我没有吃午饭。

我推开老板的房门,他面孔如被炸弹炸过似的,如一幅颓垣败瓦。

“怎么了?”我假装关心。

“乔,我今天下午递辞职信。”他捂着面孔。

“什么?”我还以为他靠这份工作养家活儿,就算给人掌掴也不敢出声,谁知他终于起了血性。

“我无法应付他们,真的,乔,他们不放过我,一定叫我要做替死鬼,就算我不走,他们也会辞退,况且我实在受不了凌辱。”

“有什么关系?他们凌辱你,你凌辱我们,”我第一次对他说出肺腑之言“这里不大开除人,你同我放心,千万别辞职,风大雨大,外头哪里这样的优点去?”

他抬起头,“乔,我已决定要辞职。”

我很不忍。

忽然南星七号对我说:“别同情他,他早办好了移民,下个月要动身到加拿大的多伦多去了。?

我睁大眼睛,老张这只老鼠!

但是我不动生色,立刻长长地叹一口气,“那也没法子了,我还有一些事儿要做。”我作势要站起来。

“乔,”他唤住我,“我走了以后,你恐怕很难站得住脚,这一年来作你的老板,不能不提醒你一下。”

我立刻觉得不妥,警惕起来,看住老张。

老张闪过一丝尴尬。

他在大老板面前说我什么?

南星七号说:“他把所有的过失推到你头上。”

我问:大老板相信吗?

这种事,当然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屎!”我站起来走出老张的房间。

我问南星七号:“大老板会拿我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什么意思你不知道?”我愤怒地责怪他,“你不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大能太空人吗?”

“我的天,发脾气了,你们地球人的生活演技都一流,应该对我也客气才是。”

我还没坐稳,就被宣召去见外国人。

外国人很客气,三言两语,就暗示我放假。

我按着桌子,刚要立起作伟大慷慨激昂的陈情,南星七号说:“乔硕人,别轻举妄动。”

我扬扬眉。

“不必申冤,这个时候,他不会听你的,吃亏就是便宜,权且忍他一忍。”?

这样的劝告自然是忠告,我心头一热,便发作不起来。

外国人说:“乔,你们那组屡次犯决策上的错误,间接导致公司经济上的损失,老张已决定辞职,至于你,为方便把事情调查清楚,最好放假。”

我还没开口,南星七号便说:“答应他。”

“好,”我说:“我放两个星期的假。”

“放够一个月吧,乔。”

“好。”我说:“我相信你们会作出公平的处理。”我作出一副坦然状。

南星说:“他很欣赏你的态度,他觉得你有些量度。”

我站起来,“如果没有其他事,我去收拾收拾。”

今天真热闹,我想,工作被停牌,思想又被外星人占据,乱成一团。

玛丽追上来,“怎么一回事,你老板辞职,你被逼放假?”

“我是无辜的。”

“乔,不是我说的,你也的确办事不力。”玛丽责备我,“成日吊儿郎当的。”-靶铱魅绱耍才做得到今天,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老张的脾气,他根本不容人,我事事任他独行独断,才得挨到今日,有谁真要帮他忙为他好的,早就被他轰走,他在上,我在下,公司又调我同他搭档,我也问过可不可以不同他合作,大老板说NO,我有什么办法?只好看着他盲人骑盲马,跌了落山坑。”

玛丽点头说,“讲得对。”

“我天天朝九晚五在这里,是他不派工作给我,这还不止,每一个月就骂我没有成绩,他什么都不让我做--我怎么会又成绩?神经病。”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样?”玛丽同情我。

“放假呀,等外国人查清楚是不是我的过错。”

玛丽说:“那么不如另外找一份工作算了。”

“现在不可以,我一向不作弃保潜逃这种事,至少要待他证明不是我的错。”我停一停,“这是原则问题。”

玛丽说:“老张这个人,连我们都知道他什么都一把抓,没升级之前功夫不多,他一个人还应付得来,升了之后两只手哪作得了那么多,又不信人,又爱搞政治……做他伙计真倒霉。”

“还不时威吓人呢,这叫出老板粮,受伙计气。”我叹口气,“玛丽,你的老板不错。”

“他自不做,倒是肯让我做,也相信我。”

“老张呢,自己不做,也不让人做。”我苦笑。

玛丽说,“好了,你就休息吧,公司有什么消息,我打到你家里去找你。”

我拍拍她的肩膀。

开车回到家,才发觉有五点钟了,我连午饭都没有吃。连忙到厨房里煎鸡蛋。

“你要小心保重。”南星七号说。

我叹口气:“地球人不好做。”

“为什么不大量采用电脑?这就可以避免人事上的斗争。”

“到时还不是为‘我的电脑比你的强’诸如此类的芝麻绿豆炸起来。”我叹口气,“这是人的劣根性作祟。”

他不响。

“我很烦,你为什么不去找别的地球人作样板。”

“我找过。”

“你找了谁?”

“一个超级强国的政治家。”

“啊?谁?”

“我不能向你透露。”

“死相!”

“他也有很多的烦恼,我把我们三日来的思想交流全部记录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神经衰弱,有两个他在心中作谈话。”

“你看你捣的鬼。”我好奇,“他多数想些什么?”

“他认为作人完全跟作戏一样,需要好的剧本,庞大的制作费,优秀的导演,最佳拍档,否则吃不消兜着走。”

我用中指与食指一扭,发出响亮的声音,“我知道,他是——”

“嘘,乔硕人,嘘——”

“还有,你还访问过谁?咦,做你真好。”

“我访问过一位最红的女演员。”

“哗。”

“她结过八次婚,今年五十岁,但仍然在追求真爱。”

我问:“你觉得她是否愚昧?”

“我很佩服她。”

“我认为她很可笑,”我说,“一个人做事要依年龄智力而为,维持一些童心固然好,但太过天真,真不敢恭维。”

他不出声。

“你有什么意见尽管说,不必对我圆滑。”

“你不也正在追求完美的感情生活?人家只不过比你大了二十多岁。”

“什么?”我跳起来,“谁同你讲我在追求完美的什么?”

“不必否认了,我可以读出你的思想。”

“真卑鄙。”

“一个顶尖的科学家也这么说。他致力于一个方程式三十年,我一看就知道未知之X与Y是什么,顺口说与他听,他骂我卑鄙。”

“为什么?”

“因为他以后的三十年,变得无事可做,失去精神寄托。”

我呆在那里,然后大笑起来。

“所以不要为失意难过,只有失意才能衬出得意,只有黑色才显得白色可贵——”

我接上去,“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每一朵乌云都镶有银边。失败乃成功之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咄!这种道理谁不懂得,还要你教呢,见你的大头鬼。可是打击来的时候,不是理论上几句空言可以解决问题的。”

“为什么不找知心的朋友谈谈?”

“我没有知心的朋友。”

“真奇怪,”他讶异,“你们地球人都这么说。”

“是的,其实没有如有朋友,只不过有些人喜欢与其他人在一起热闹,有些人不愿意。”

“你呢?”

“一时一时。”我说:“在得意的时候,我喜欢见朋友,不得意的时候,情愿一个人。”

他莞尔,“看来你没有什么朋友。”

我沮丧地,“这些年来,我没得意过。”

他哈哈地笑起来。

我抬起头,“你在什么地方,你是谁?你打什么地方来?太不公平,我想什么你都知道,你想什么我却不知道。”

他叹口气,“你想拥有这种异能?”

我一怔,摇摇头,“不,我不要知道别人想什么,人与人之间,还是客气点的好,保持距离。”

“连你爱人想什么,你也不想知道?”

“更不要知道。”我笑,“他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他沉默一会儿,“你是一个有趣的女郎。”

“你自什么地方学来的中国普通话?”

“我从头到尾没有说过话,你感觉得到而已,你是那个地方的人,就感觉我用那种语言同你交谈,就像你自言自语一样。”

“很奇妙。”我赞叹。

“谢谢你。”

“你在地球哪一角?”

他不答。

“来,说来听听。”

他不答。

“你长相如何?卖相可好?”我又问。

他还是维持静默。

“喂,你不能一躲了之,我要知道的事太多。你有没有点铁成金的本事?你的心像不像小王子?你的基地设备如何……喂,南星七号!”

我在脑中搜索他。我有种感觉,我知道他在那里,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那里,只不过他不一声。

门铃响,我去开门。

小三小四欢呼,“表姐,我们经过这里,顺便看你在不在,请我们吃冰激淋。”

他们冲进来。

“干嘛没精打采?”小三问。

“我要失业了。”

“另外再找一份工作好了。怕什么?”小四说:“这种事可以发生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没有啥子大不了的。”

我啼笑皆非,“战争也不过是发生在每个人头上的事,你怕不怕?”

他们取出冰激淋汽水做苏打吃,一边笑一边劝解我,“两者不可混为一谈。”

我心念一动,“最近发明些什么?”

“电动滚轴溜冰鞋。”

“多原始,外国早有了。”

“但香港没有。”小三挺挺胸。

“用什么发电?”

“汽油。”

“汽油搁哪里,扛在背上?一升走几公里?重都重死人,弄得不好,炸起来。”

小三小四顿时没了胃口,“全给表姐说中了,这些技术上的问题,犹待一一克服。”

我忽然听到一阵嘻嘻笑。

我立即呼召他:南星七号,我知道你在那里,快快回答。

他没有回答,我有点生气。

小三小四躺在沙发上,空气中洋溢着他俩身上的汗味,我觉得有种安全感。结婚生子真好,一晃眼孩子这么大,可以聊天可以解闷,且又永远忠心,一家子的关系才是最密切的。我随即想到自己也是别人的孩子,却一年不会一次家,顿时笑出来。

人,既来之,则安之,总要活到最后一天,曲终人散。

南星客,你会不会觉得地球人的无奈悲哀无助?

我把一只沙发垫子压在半边面孔上,本来是假寐,后来听到小三小四俩个家伙扯起鼾,不知怎地,满怀心事,居然也堕入梦乡。

做了许多毫无新意的恶梦,睁开眼睛,听得小三小四在淋浴,一边哗啦哗啦的唱歌,小四在开了唱机,对牢镜子跳舞,我看他们朝气十足的样子,顿时把世上不愉快之事忘却一半。

“吓死人。”

“嗯?”我扬一扬头,转头去找说话的人。

“你们的梦真是吓死人。”

是南星客,他回来了。

“什么吓死人。”我说:“别装胡羊了,这些梦全是你们在装神弄鬼,是你们把恶梦传入我们脑袋。”

“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梦。”

“多单调,我们纵有千般不足之处,却还能做梦。”

“你做梦的当儿,碰巧我的波段切入,碰到那些有情有节可怕的想象,吓的我一身冷汗。”

“是吗,我做梦做到什么?”

“你忘记了。”

“一干二净,这是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的原因,我们的记忆很短,”我叹口气,“不太记恩,亦不记仇。”

他默然。

小三小四用大毛巾擦着头出来。“表姐,你同谁说话?”

“我?我没有,我自言自语。”

“表姐,工作丢了再找一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太好强太紧张。”

我点点头。

他们挽起带来的包包,“表姐,谢谢你招待,我们先走一步。”

“你们去哪里玩。”

“的士高。”他们笑。

“啊。”

“表姐,振作点,给你发明一件新的玩意儿解闷如何?”

“我要一种飞行器,可以使我振翅高飞,永离浊世。”

我舞动双臂作飞行状。

小四笑:“如果不是你,表姐,我会劝那个人二十六楼跳下去,那真的可以永离浊世了。”

我白他一眼,“乱讲。”

“表姐,别胡思乱想,改天再来看你。”

我送他们出门。

“你的人缘很好呀。”

我笑一笑,“你真认为如此?”

“与你接触的人都不讨厌你,他们心里喜欢你。”

我想一想,到了二十五世纪,如果人类真的可以截收对方的思想,那岂非天下大乱。

“不会。”

“为什么?”我扬一道眉毛。

“这跟雷达及抗雷达器一样,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到时自然会发明一种过滤思想的仪器,只让可以公诸于世的思想给对方接收。”

我哈哈大笑起来,“天呀,太荒谬了,你的意思是,我们会更进一步的虚伪?”

“是。”

我拍着大腿,“你真有趣,南星七号,我愿意同你做朋友。”

他来不及地说:“我也是。”

“你今年几岁?”

“我?岁数?我没有岁数。”

“你会不会死亡?”

“不,我们不会死亡。”

“呀,那多可怕。”我说:“永远永远地活下去。”

他有点无奈,“是。”

“你岂不成了千年老妖精?”我脱口而出。

“不,我的记忆中资料每经一端时间,必须注销。”

“你们跟电脑一样?”我不明白,“没有用的资料便抹净……那活得有什么意思?譬如说我,我脑中充满了毫无用途但对我来说却珍贵不过的记忆:十二岁生日哥哥送礼物的情形,第一次同男孩子约会,求职成功;大学毕业……都给我生活增添温情,我才不愿洗掉这种记忆。”

“但这是浪费。”

“什么叫浪费?什么叫值得?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只要当事人觉得满意,谁管得了?”

又不响。

“你们是否生活在一个严格理智的社会中?”

他不作答。

“人类很冲动愚蠢,我承认在极端恼怒的时候,我也曾说过‘我要移居别的星球’这种话,但实在我并不讨厌地球。尽管许多人挨饿,许多人打仗,但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我大约看过你们的城市。”

“你去过威尼斯?嘎?当潮水涨时你可到过圣马可广场?夕阳时的金黄荣耀可有给你至深的印象?每当我低潮时,我必然想起世上美丽的一切:婴儿的笑脸,毕加索的画,蒲昔拉蒂的珠宝,春日之草原,人类的勇敢固执——我们生命短暂?不要紧,第二代第三代无数的后代会被生下来继续我们的志愿。世界仍是美丽的。”我长长叹出一口气。

南星笑。“在低潮的时候想想远一点的事,未尝不是正确的做法。”

“你不相信我相信世界美丽?”

“你心中尚有许多疑惑。”

“你真是我的‘知心友’。”我又忍不住刻薄他。

电话铃响。

我去接听,欢呼:“世民!是你。”

“你怎么不办公?在家里做什么?”

“我要失业了。”

“出来玩,别担心。”他说:“那种工作又养不肥人。”

“今天我倒是需要你。”我笑。

“晚上八点,我来接你。”

“一言为定。”我看看表,还有一个钟头可供我妆扮。

南星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

吃饭,跳舞,胡闹,随便那里。

“那个世民是谁?”又追问。

他开始像我的妈,地球人的通病看情形他全有。

我不回到他:但回不回答,我都逃不过他对我的思想追踪。我尽量想些无关紧要的事。

做人的快乐靠成就感相助。

大学毕业,工作上胜利,有异性追求,都属成就,都带来快乐。

我在淋浴的时候问:“喂,你只是感觉得到,是不是?你没有‘眼睛’吧?”

他不屑的说:“地球人的luǒ • tǐ有什么好看?”

我放心了。

“你们的身体怎么样?”

“你问过好多次了。”

“是不是八爪鱼般有无数触角?”

他仍然不回答。

我穿起我认为最漂亮的一袭旗袍。

“你并不喜欢谭世民。”南星七号说。

“我不喜欢他,难道喜欢你?”我抢白他。

他没有声音。

我怕伤害他,连忙补充了几句:“至少他是活生生石一个人,你呢?你是琵琶精还是蜘蛛精我都不知道,或许你只是我的幻觉,魔由心生,佛家自古有这句话。”又自觉越描越黑,很不是味道。

“乔硕人乔硕人,我真拿你没办法。”

我跟谭世民坐在豪华法国饭店里举杯喝香白丹酒的时候,心头着实宽了一点。

明天的忧虑自有明日当。

“你今天很美。”谭世民一点新意都没有。

跟不同的女人来同一个地方说同样的话,是他的拿手好戏。

以前我总不肯答应他的约会,使他心痒难搔,越发要隔一阵来约我一次,男人泰半是这样。

“告诉我,今日何以给我这种荣幸?”他问我。

我据实而答:“今日肚子饿。”

“硕人,你几时老实一点?”

“你喜欢老实的女人吗?失敬失敬。”

“你总不替我留点面子。”他抱怨时倒有几分诚意。

我说:“别失望,我不再抬杠就是了。”

“你不捣蛋,又不像乔硕人。”

“你说做人难不难!”我大笑。

“隔那么一段日子不听见你那爽朗的笑声,就禁不住想念,要把你找出来。”

“人人都说你是花花公子,我瞧你活脱脱是五四时期的诗人。”

我打算在饭后就各奔前程,他留我。

“我叫水手把船驶了出来,我们出海去逛一会儿。”

“海风腻答答的,改天吧。”

“硕人,我不会非礼你的。”

“我不是怕那个,只是不惯。你说我是土豹子也罢,一是不刷牙在床上吃早餐,二是穿晚礼服站礼服站甲板上,我都不喜欢,怪透了。”

“那么到我家去听音乐。”

“改天再约好不好?为什么这样难舍难分?”我诧异。

“我喜欢听你的怪论。”

“哦,”我点点头,“原来我有这个好处,我是个怪论专家。”

“硕人,你都二十七了,你不怕?”

“怕又怎么样?难道怕了你会娶我?”我笑着说:“那么多女人都颠着屁股来讨好你,不少我一个,我们是君子之交。”

“嫁了我你至少可以扬眉吐气。”

“真正能够为我扬眉吐气的是我自己。”我说:“你少在我面前耍这一套,那些小掘金娘子吃得侬死脱,不代表我为卿狂。”

“我这就送你回去。”他有点生气。”

“对了。”我笑。

“你有虐待狂。”他赌气,“踩我来自我满足。”

“你有被虐狂,”我笑?“送上门来任我糟蹋。”

肉麻。

什么?我问。

肉麻,乔硕人,你肉麻当有趣。

是南星七号的评语。

不管你事,我说。

谭世民送我回家。

落妆时有一丝失落。热闹过后,仍是落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聚了也是白聚。

“怎么样?”南星讽刺的说:“跟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说虚假的讨好话,装出爽朗的笑脸,事后多么空虚?人家欢场女子身不由己,你是何苦来?”

他听上去像我的太婆。

“忠言逆耳。”他叹口气。

我躺在床上想:如果南星七号是地球人,他会长得什么样?相由心生,一定是个书呆子,架一副近视眼镜,对任何人都谆谆善诱,但逢人都把他的忠告当耳旁风……我笑出来。

“哼!”南星七号不服气。

“最好的办法便是带我到你的基地去参观一下,顺带亮一亮原形。”我说:“事实胜于雄辩……”

我睡不着,听录音带。

白光的声音唱出“……眼波流,半带羞,红的灯,绿的酒……”

我陶醉在她的歌声里,觉得自己真不失为一个幸福的人。

“为什么一个女人的歌声能另你这么高兴?”

“你不会明白,地球人并不如你们想象中那么简单。一本好的小说,一首好的歌,都能另我们高兴。”我转一个身:“我要睡了,如果你怕我的恶梦,最好暂时回避。”我闭上双目。

白光唱下去:“假惺惺,做人何必假正经,你想看,你要看,你就仔细的看看清,一本正经,何必呢,你的眼睛,早已经溜过来溜过去,去偷偷地看过不停……”

我窃笑。南星七号可听得懂这首歌?

“……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飘过来,飘过去,在飘飘飘个不停……”

我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一到七点半自动睁开眼睛。

放假,我同自己说,总得有个计划,整整三十天难道就这样让它白过了不成,一年也总共得三百六十五天。

可惜此刻天气这么热,不是旅行的好季节,不然可以在近处走一走。

从来没去过东南亚,同事常说槟南有个沙滩很美,也许应当去见识见识。

坐在早餐桌子上,我显得非常无聊。

“早。”

“啊,早,你来了。”

敢情好,他不用采用交通工具,一下子飞越数千公里,来到我家,且不用拍门,直出直入,多么简单敏捷。

我随即想到,我们人类旅行,也应当这样一瞬间就可以到达,反正老板要的也不是我们的肉体,只要精神到办公室就可,免除舟车劳顿之苦。

那么在办公室里隔些现成的躯体,每天有人打扫,像打字机写字台一样,每间公司必备,谁用都不打紧,谁的脑电波控制这些躯体,就做什么样的工作。

多棒。

“乔硕人,你的想象力真丰富。”

“真的,我们花太多的时间在臭皮囊上,划不来,每天去上班,挤在车上就两个小时,这些时间应当省下来学习,或是生产。”

“你真是个工作狂。”

“没法子,习惯了,改不过来。”我耸耸肩。

他笑。

我想起来,“南星,今天是你第二天做记录,你还剩下一日。”

“我知道。”

“你老板一共给你多少天做这项实验?”

“你们的时间,约一个月。”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够?”我讶异。

“你们地球人研究一只蜂巢需时多久?”

我不理会他声音中的蔑视,“一百年还不够,有很多细节一辈子也得不到结果,你应当向你老板申请多些时间,要不就是他看不起你,派你来这个落后的星球,”我笑,“我相信别人一定得了好差使。”

“你这个女人……”他跳起来。

“你想令地球人自卑?仍需努力,哈哈哈哈,挑拨离间,无中生有,推倒油瓶不扶,隔岸观火,那真是我们全褂子的武艺,这样吧,咱们谁也不要看不起谁,好好地做朋友,如何?”

他怔住半响,出不了声。

我象打电话找人那样叫:“喂喂?”

“别的地球人,没有你这样调皮捣蛋。”

“我不喜欢你挑剔批评我们,”我说:“落后有落后的乐趣,咱们又不妨碍你们,你如果肯停止表演你的优越感,我也就不同你抬杠。”

“好好好,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

电话铃又响。

会不会是谭世民?

我取过听筒。

“硕人?”

我马上认出是周志恒的声音,这次是真的开心。

“志恒,你也不来关心我一下,我要失业了。”

“小三小四说你差点没哭出来。”

“这倒没这么严重,你怎么安慰我?”

“你还需要我的安慰?”他冷冰冰的,“争着来讨好你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志恒,不要这样好不好,你何必假装对我冷淡?我知道你的心是热的。”

“你真肉麻。”志恒说:“汗毛都给你说得紧起来。你什么年纪了?几时长大呢?”

“你替我担心?”

“我为什么替你担心?”

“那你为什么打电话来?”

“是不是嫌我多事?”

“出来散散心如何?”我问他。

“没有空。”

“周志恒,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大热天时,”他说:“到什么地方去?”

“周志恒!”

他笑,我恨得牙痒痒地。

“那还得等我下班再说。”他说:“我过一刻再给你电话。”

我吁一口气。

从来没见过比他更难捕捉的男人,滑不留手。条件也不是那么好,只不过孤傲的书生气实在够吸引,明知即使嫁给他还是要吃苦的,不过还是忍不住要同他来往。

“啧啧啧,矛盾。”南星又有意见。

你懂什么。

“为什么我不懂?你喜欢这小子,是不是?但又不甘心他没有成为你裙下不贰之臣。”

“好好好,算你什么都知道。”

“A君跟B君都不是你理想人选。”

“难道踏破金鞋无觅处,得来全不废功夫,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大笑,“那个人不会是你吧?”

“喂!”

我收敛笑容:“不准批评我的男朋友。”

“什么都不准批评?”

“对,我的劣根性根深蒂固,绝不接受批判。”

“从来没见过你这么调皮的成年人。”

“我受了刺激,举止有些反常,平日也还不至于这样。”

南星说:“在我们那里,生活非常沉闷,也没有人像你这么活泼可爱。”他言下有无限遗憾。

我又忍不住笑出来。

“你真爱笑。”

“我又不能哭。”我反驳。

他不回答。

“如你不嫌我们落后,你可以留下来。”我说。

“你心中对我一丝害怕也没有?”

“没有。”

“你相信我是外星人?”

“相信。”

“那为什么不怕?”

“大事避无可避,要怕也怕不来,要是南星人决定要侵略地球,我们不如顺其自然,我情愿对牢一只甲虫尖叫害怕。”

“你真的想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

我有一丝意外,“你打算告诉我?”

“今夜我告诉你。”

“你明知我今夜约了周至恒。”

他很坚持,“今夜,你推掉周至恒。”

“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你知道我等这个约会已有一年,你这个奸人!”

他狡猾的说:“乔硕人,选择在你。”

“为什么这样卑鄙?”我问:“为什么?”

他咕咕的笑,“没有选择,不见高贵。”

“哼!”我说:“我管你从哪里来,我不感兴趣,我还是得去见周至恒。”

“我不相信,你言不对心。”

也只有他知道,“你太不公道,我怎么知道你的大本营是否精彩?”

“何必再加考虑,跟男朋友吃饭,天天都可以去,你不是时常有机会看到外心人的基地。”

“在什么地方,如果在荒山野岭,我才不去,治安太坏,单身女客有事没事,最好别往外跑。”

“你放心,在一个你想象不到的地方。”

“那志恒会打电话来。”

“那你真要想想清楚了。”

“你不是好人,南星七号。”

“还不都是跟你学习。”

我气结。

我说:“我最恨别人威胁我,我想你大概还没有搞清楚我的脾性,太不幸了,南星客,我决定赴周至恒的约,因为我喜爱那个男人,对不起!”

“你!”

我瞪‘他’一眼。

“上天入地,我管你从什么地方来,”我不屑的说:“大不了火山,或是深水底,在小说中看过千百次,你那宝窟未必有小说中十分之一精彩。”

“你会后悔的。”他非常赌气。

“我后悔?打十二岁与父亲吵架,给父亲敲一顿板子之后我没有后悔过。一人做事一人当,学艺不精,从头来过,我会为这种小事后悔?我连眉头都没皱过!”

这是真话,我可以感觉到他为我的倔强震撼。

我扁扁嘴,“这算什么!你没有见过秦始皇的兵马俑?也因同样的意志力建造成功。一个月我们的时间就想为地球立论断,看来你们除了交通工具比较发达,偷听器设计精美,其余一概马马虎虎,谈也勿要谈。”

他不见了。

“喂……”

他没有回答我。

我说:“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动不动闹意气失踪,你只剩下一天半了!”

他还是不回答我。

周至恒下午没课,他通知我来接我出去。

见到他我还是高兴的。

他埋怨,“谁像鸟那么空闲,有事没事找人玩耍。”

“周,你不知道我推掉了多么重要的约会才见到你。”

“大不了是谭某约会。”他夷然。

“不是那个谭世民。”我说。

“幸好你说不是,拿他来同我比较,我吃不消。”

“人家听你这口气,会以为你吃醋。”

他笑,“我知道你要我去跟谭氏拼个你死我活。”

我不响。

“女孩子都像一个师傅交落山的,都惟恐天下不乱。”

我想到南星客,他的基地到底在哪里?推掉他的约会,不知他是否真的生气,看样子他要冷我一冷,也许适才我对他是过火了,心中不禁闪过一丝悔念。

我老是学不会温柔之道,唉!

“……硕人,你在想什么?魂不守舍?”

“没有什么。”

“丢了工作大不了找一份,明天开始买份南华早报看看。你这个人,说你大安主义,一下子又满怀心事起来。”他也有点不安,“出来了就高高兴兴的玩。”

我唯唯诺诺,“是。”

“真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

“至恒,假如有一个人,他真的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会作何反应?”

“那好呀,天涯何处觅知音。”

“不,是真的你心中每一件事他都可以知道。”

至恒一呆,“太了解也不好。”

“我的意思是,那个人有异能可以知道你心中每件事。”

至恒倒抽一口冷气,“那我逃还来不及,那太可怕了。”

我觉得也是。幸亏南星客还有一天半就要告别回老家去。

“硕人,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至恒笑。

但心中又依依不舍,因为南星客断然不会泄露我心中的秘密,能得一知己无所不谈,夫复何求。

至恒说:“硕人,你今天真的心事重重。”

“我们到什么地方去?”

“看展览,听音乐吃顿饭。”

我有点失望,这么乏味?

以前会觉得志恒懂得生活情趣,现在忽然认为他生活圈子异常狭窄,又自我中心。

正如谭世民宠坏了我,我跟着宠坏了至恒。说不定多出去几趟,世民也会觉得我无聊。

得不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至恒问:“你这么一整晚都是呆呆的?”

“我……呆?”我睁大眼睛。

“而且精神恍惚,在想什么?”

坦白地说,我在想念南星,他的本家,到底在什么地方?有些什么仪器设备,是什么形状?他有没有同伴?

唉,真的不应同他斗,我对他太有兴趣,是斗不赢的。

“乔,你像灵魂出了壳似的。”

“什么……?”我抬起头。

至恒为之气结,“你这个人,我给你气死!是不是推掉了谭世民,现在心有不甘?”

“谭世民?”我茫然。

至恒怒说:“看看,白痴女一样。”

“送我回去吧,至恒,我今天不大舒服。”

“我不相信,你有什么心事,非得说我听不可。”

我奇道:“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的心事又兴趣,你不是一向对我的需要漠不关心吗?”

他不出声。

以往至恒最喜欢说的话包括了“女人还不是希望男人娶她们,老是结婚结婚结婚,女人都是有潜质的女结婚员”之类的侮辱性见解。

不知恁地,以前我努力的包涵着他,并且小心翼翼摆脱小女人形象来讨好他,在他面前,完全平等,出钱出力,乖的像个灰孙子。

今日我发现,周至恒是个贱人,对他好,一点用处都没有,在那个过程中,我成了他呼之即来的女奴。

女人还是像女人的好,维持小器本色有啥不对?

不要为什么人改变什么,尤其是我并不想同他结婚。

我说:“送我回去吧。”

“你到底想要怎么样?你要到啥地方去白相?别装出一副闷样好不好?给别的女人知道了,我二十年道行毁于一旦,我受不了。”

“请送我回家。”

他也光了火,不再耍嘴皮子,“呼”一声开出车子,就送我回家,头也不回的走了。

奇怪,三年来我都视周至恒的约会为最佳娱乐,甚至在适才未出门之前,还这样以为着,但一刹那我自魔咒中解脱出来,我自由了。

在家里我夹好三文治往嘴里送。

在南星于他之间我竟会选了他,如今铸成大错。

“算了。”

算了?哼,南星又不知几时再出现呢。

“我一直在这里。”

鸡蛋三文治在我喉咙里险些呛住。

南星!我大喜过望。

“玩得不痛快?”

“少讽刺我了,南星,我出去兜个圈子就回来了。”

“周至恒比谭世民更差,这种人一点诚意都没有,就会占女人便宜。”他酸溜溜的说。

我笑,“我眼睛鼻子嘴巴都在原地,也没损失什么,别替我担心。”

“自尊,你损失自尊。”

我静下来,过一会儿说:“我有时候会觉得寂寞,市面上没有什么好的男人,周至恒他私生活还算检点,我总共也不过他这么一个朋友,也无所谓什么自尊。”

“像你这样活泼开朗的人也会觉得寂寞?”

“南星,有你就不觉得寂寞,”我忽然冲动兼夹诚恳的说:“你是人类最好的朋友。”

他啼笑皆非,“我听说过,你们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狗。”

“狗是很好的。”我不会在他面前说狗的坏话。

“我像狗吗?”他微愠。

“你是你,但我不会轻视狗只提供的温情。”我说。

“比人好?狗至少不会出卖你?”

我笑。“很多人这样埋怨,但不是我,狗是狗,人世人,南星,你是你。我再生人的气,也不会把他们比狗,这对自身也不公平,况且狗只这么可爱……所以人类的嘴巴……南星,请勿多心误会。”

“你们找朋友真的如此困难?”

“嗯,相信是宇宙性的难题。你们是不是群居动物?你们有没有社会?你有上司,那么说来,你们也有组织,换句话说,亦有人事,如此看来,也应有人类的烦恼,是不是?”

他默认。

“你有朋友吗?”

“不多。”他说:“我们交朋友更加困难,我们有思想探测跟踪仪,连你七年前的思维都可以追查出来。”

我拍手叫好。

“所以地球好得多。”

“因为在地球上,你能测人,人能测你。人同此心,都自私自利。”我尖锐的指出他观点。

他沉默一会儿,“但我们是朋友?”

“是的,朋友。”

他吁出一口气。

“我是否可以去看看你的‘家’?”

他不出声。

“怎么样?”我提高了声音。

“硕人。”

“说呀,别吞吞吐吐。”

“硕人……我没有家。”

我跳得八丈高,“你说什么?”我声线转入高音,“没有家?没有武士复仇式的飞机?没有卫斯理形容的传递灵魂仪器?你说什么?”

“我只是一束游离电波,四海为家,何需飞碟及仪器帮助?”

我呆住了。

仍不能接受事实,“没有家,我不相信,没有生物这么潇洒。上帝还住伊甸园,我知道你瞒着我,这是必然的事,你要老实。”

“在地球上,我没有家。”

“在南星上呢?”

“你去不到那里。”

“我仍不相信,你一定有办法。”

“硕人,”他的声音忽然悲哀起来:“不要逼我。”

我忽然体谅到他的处境,“对不起,南星七号,你有权保留隐私。”

他如释重负。

我吃完三文治,享受一大盘冰激淋。

接着开了电视看长篇武侠剧。

南星说:“我发觉你精神最集中的时候,是在看电视的时候。”他揶揄我。

我仍不忘旧帐:“既然没有家,为什么骗我说有家?”

“我不想你同周至恒出去。”

“嘿!”我不敢相信,“罢唷,什么超级生物,同我们人类一模一样,有过之而无不及,我都不敢相信你来收集些什么资料,这里根本没有新鲜的事,你照一照镜子就可以知道我们的心态。”

“我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懊恼的说:“来到地球后,沾染了习气……”

我颔首,“果然怪起社会来了。”

“硕人!”

“你令我失望,一点异能都没有。”

“不可以这样说。”

“那为什么不带我到南星上去瞄一瞄!”

“因为你的臭皮囊难以携带。”

我说:“南星,咱们别吵架了,明天一过,你就得归队,我送别你还来不及呢。”

“硕人,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怎么文绉绉起来?”我笑得有点勉强。

“睡吧。”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

“你真的已经达到无色无相的地步了?”我问。

南星没有回答我。

我叹口气,闭上双眼。

明天他就要走了,今夜我们应当出去享受一下才是,譬如说吃一顿好菜,到一个特别的地方去跳舞,然后坐在海边看日出,……

但是做折一切,还得依靠臭皮囊,没有身体,如何相依相偎?这个肉体虽然讨厌,但一到人世间就拖着它,已成习惯,总比一束电波要实际一点,我有点同情南星。

他们有别的享受吧,譬如说,窃听人类思想之类的鬼祟行为,哈哈哈哈。

幸亏是毫无恶意一个星球人,否则的话,情况真不堪设想。

我高声‘问’:难道你不可以借一个躯体?

“睡吧。”是南星没有好气的答案。

说给我听。

“我的思想可以与你的思想并存,但是不可以完全占据你的思想,如果我要那么做,你就死亡,由我顶替。”

我自床上跳起来,不寒而栗!谋杀!

“不错,睡吧。”

突然之间,我觉得眼困异常,凑在枕头边,进入黑甜乡。

开头的时候,茫无所知,跟一切憩睡一样,但稍后,忽然有了知觉,似是而非知之间,我进入梦境。

人类对于梦,一无所知。

但人类对于梦,感到异样的兴趣。解梦者认为梦是生活之事之先兆,一直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中,人们往往可以跨越空间,去到老远的地方,见到亲人,与之接触。

我显然也已堕入梦境,听到有一个声音对我说:“跟我来,跟我来,集中精神!”

“是你吗,南星!”

“嘘集……中!”

我悠悠然飞出,我努力地‘转身’望,希望看到我自己的躯体躺在床上,象传说那样,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

有人对我吆喝:“叫你集中!”

是是是。

我一直向前飞,我‘看’得见风景,那是一个蔚蓝色的空间,蓝得深奥悦目,令我心情愉快开朗,一切烦恼都不存在了,工作,感情,前途,都显得不重要了,我了无牵挂,向前飞去。

我认为自己在飞,是因为自觉毫无重量,在浮游间向前进,如躺在一张大浮床上,飘渺如羽毛。

这是什么空间?这是无际的宇宙?

我笑了,抑或这只是一个梦?

梦境有时非常清晰,我做过掉牙的梦,是门牙臼齿抑或犬齿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醒来连忙拨开嘴唇查看。

“你真会胡思乱想,集中!”

为什么要那么久?我到底要到什么地方去?

忽然之间,飞的感觉消失了,我象一只箭般的射出去,四周围的景象模糊起来。

唏,做这样的梦,明天起得了身才怪。

我累得什么似的。

这个人又不停的督促我集中精神,干吗呀,我抱怨的想,有薪水发吗?

“你这个女人,简直五药可救。”

“是你吗,南星?”

“到了!”

我以全速前进,全身细胞似迸裂开来,整个人化为碎末,我大叫一声,但我的声音也似散开,传不到很远,这一切只维持了大概数秒钟,我又合而为一,惊魂甫定,我心中便暗暗咒骂起来。

这算是什么天路历程?太难了,好一点的设备都没有,害得我七昏八素。

我大声说:“我们在什么地方?”

还没说完话,我已看得出,我置身在陆地上,眼前一片晚霞,七彩的毫光映得整片土地朝气十足,无限美丽,使观者火气全消。

陆地上种植着绿色柔软的植物,似地球上的草,我‘坐’下来。

但我看不到我的躯体。

“南星,这是你的家?”我高声问。

“请跟我来。”

“南星,你真的带我来到你的家?”我喜悦的说。

他引导我向前走。

弧形的地平线就在我面前,我不是什么科学家,但也知道只要置身在极小的球形面积上,才会看到这种景象。

我问:“你的家,是整个星球?”

“是,我住在一个不比我自己大很多的星球上。”

这句话多么熟悉,在什么地方听见过?

“你的同类呢?”

“在别的类似的星球上。”

“如果你们结婚,是不是搬在一起?”我好奇地问。

“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艳羡的说:“咱们地球人,能在爱琴海或南太平洋买下一个岛屿,已算了不起,你竟然有自己的星球。”

他轻笑。

他来到自己的家,成熟许多。

“这里的空气成分与地球一样吗?”我问。

“你们的空气用来维持你们的肉体,现在你已被抽离肉体,何需空气?”

“我的身体,”我非常不安,“有没有危险?”

“你们真是眷恋身体。”他讽刺而无奈的说。

传说中常常有一个人的灵魂出了窍,回来寻找肉体的时候,发觉躯体已经腐败,我恐惧的问自己:那怎么上班?怎么穿名牌?怎么吃牛排?

但四周的风景好得不能再好,以致我很快忘记这些顾虑。

“你的住屋呢?”我问。

“在湖边。”

“你也需要藏身之所?”

他带我走过大片的草原,天色渐渐暗下来,因为星球的尺寸小,我们所在地一下子就转到他们太阳的背面,所以天黑了。

南星说:“如果跑得快些,可以追上太阳。”

我把‘指头’含在‘嘴’里,想起夸父追日的故事。

“这个星球叫什么名字?”

“南星七号。”

“同你的名字一样?”

“是,我们住的星球,就是我们的代号。”

多么简单。

这时候自天际洒下一道温和的光线,以供照明。

“为你而设。”

“天几时再亮?”我问。

“你们的时间,一小时。”

“啊,那么快。”这个星球真袖珍得可爱。

他领我到一座圆顶蛋形的建筑物前,看外貌,似中国人的墓地,不知用什么原料造成,象是一种褪色的轻金属。它不会比我的身子高很多,没有门窗,我被带领者穿过金属,来到里边的空间。

我轻笑,多么象殉情的祝英台,飞身跃进坟墓。

“这就是你的家?”我问。

“是。”

“不是说你不需要家?”

“要的,储藏我的身体用。”

身体!我紧张起来,兴奋得血往头上冲,他的身体。

“给我看你的身体!”

是八爪鱼或是猴头?狐狸?人面狮身?

他笑了。

“这些都是我的身体。”

身体?一具具不同结构与形状的金属仪器,我一进来就看见了,它们约有两公尺高一公尺宽,看样子都有不同的功用,有些似一具小型电脑,一共十多具。

“这些是你的身体?”我如堕五里雾中。

“你以为我的身体软绵绵,暖洋洋,有八只脚七个头,嘴角都是黏呼呼的涎沫?哈哈哈哈,你太欠缺想象力了。”

金刚不坏之身!传说中最令人艳羡的身体。

而且他拥有那么多具。

我明白了,他们‘人’与工具合而为一;需要用什么,整个‘脑’部就进入‘身体’,成为工具的灵魂,操作自如。太好了。

这么先进!如果要飞,干脆就进入飞行器,身体就是飞行器,一点麻烦都没有。

我急问:“孙行者的七十二变化!他是不是有七十二具躯体?”

“不,他的情况特殊一点,他掌握了原子重新排列组合及组织的秘密。”

“我不懂。”

“不要紧,我解释给你听,譬如说你拥有一副中国七巧板,同样的几块板,可以排成多个形状,孙猴子就是运用这个原理,使身体的原子千变万化。”

我惊叹:“太伟大了。”

“他是……另外星球的客人,为地球人所钟爱。”

“你呢,这些躯体,你为什么没有带到地球上去?”我问。

“没有必要,套一句你们的话,他是习武的人,我相对于你们的书生。”

就摆在我面前一具繁复的机械,忽然轻快的作出一连串动作,他‘活’转来了,南星的脑已进入这具躯体。

“最后一个问题,这些躯体是谁造的?”

“总部配给,就象你们,主妇身份的人获得配给设备完善的厨房,书记员拥有打字机,文人有笔墨纸砚。”

“总统有智囊团。”我笑着接上去。

他也笑,“我不会那样说,应该讲智囊团有总统,我访问过的那个超级大国总统,他说他不过是电脑的外壳,人民选他,是因为他外表装潢悦目。”

我回味他这几句话,点点头。

“我们回去吧。”

“这么快?”

“久留怕对你的脑电波有不良影响。”

“女伴未说离开之前,你不得擅做主张。”

“女伴?”

“那就是我,”我神气地说。

他轻笑,忽然之间,我发觉思想迸散,不能集中,陷入模糊状态,游离不定,如进入死亡领域。

良久良久,象是过了一个世纪,忽觉强光刺目,我伸手挡住,睁开眼睛,发现天色已经大亮,红日炎炎,我跳起来。

南柯一梦,我回来了。

我觉得身体非常疲倦,象是打过一场仗似的,根本不像刚自梦乡出来,我撑者身体起床,倒了一杯水喝,喝干了意犹未尽,再尽一杯。

手足仿佛有点麻木。我怔怔地坐在床边呆想。

真的是一场梦。

不不,我想不是,南星七号已把我带到他的‘家’去看过,约莫地让我知道,他自什么地方来,他的生态形式如何。

有一件事我是知道的,他不会同我跳舞,他没有会得跳舞的身躯。

他们南星人一定会觉得跳舞是件十分无聊的事,才犯不着为这种玩艺儿特别发明什么。

我忽然觉得做地球人开心得多。

我去开了唱机,随着乐声悠扬,在客厅中转了个圈,一边依照拍子哼著音乐。

门铃响,我去开门,来者是小三小四。

“你们?”我略觉失望。

小三笑,“表姐在等罗拔烈福或许?”

我让这两只顽皮鬼进来。

“这么早就大驾光临,有什么事?”

“早?”小四诧异的转过头来,“已经下午两点了。”

“两点?”我如遭雷殛,我还以为是早上七八点钟!

我连忙抓住一只钟看,时针指在两点种。

我还不相信,又找来石英手表,也是两点钟。

真的两点了。

南星已经走了。

他说明要回去,今日中午之前,他要回去报道。

我如失去三魂七魄,难过的双目直视。

走了,他走了,我忘了时刻,如仙德瑞拉,得意忘形,忘记向他说再见。

我抬头看窗外的天空,他回去了。

小三问:“表姐,你看什么?”

小四咕咕笑,“在等天外来客,这是标准姿势,提高头作四十五度角,双目直视……”

“表姐的表情伤心欲绝,象是失恋似的。”小三说。

我扑到镜子面前去,可不是。

我一面孔惨痛,五官扭在一起,面孔上所有可以皱的地方都皱着,双目空洞,连皮肤都粗糙起来,发着小包包。我伸手摸一摸脸,颓然坐下。

“表姐,你怎么了可是不知道该在A君或B君之间挑哪一个?”小四嬉皮笑脸。

我凶神恶煞似的问:“什么A君B君昏君?”

“哗。”两个捣蛋鬼后退三步,“要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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