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好一个全面打击,数令并下。叔孙博士之见,依朕看来可行。”
秦始皇抚掌赞之,接着语调一转:“那如此数令,叔孙博士有何高见?”
叔孙通傻眼了,他只是想活跃气氛,挣个表现,真让他立刻想出几种有用的法子,也是真的难为他。
他支支吾吾白天,念道:“孔夫子有言,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臣读圣贤书有感,不如,不如……”
秦始皇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对叔孙通的言论很感兴趣——多年尚法,以李斯代表的法家为上学,他现在倒是真对儒学的高见十分好奇。
叔孙通在始皇陛下的注视下冥思苦想,几乎是陪上他毕生的智慧,终于是灵光一现:
“陛下,不如下令,令地方上拥田甚多的田户,死后田地均分给其诸儿女,不得将全部集中继承给嫡长子,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一来,百者分十,十者分一,土地富集之问题便可世世代代不再忧虑。”
他还未得空露出得意的表情,殿门口站出一人,是李斯。
他不似从前,仅着一身素衣,面容憔悴,身侧还有押解的兵卫。
他被破例允许站在殿外旁听,虽然离得远,但是也能发表自己的意见。
不过今日李斯始终缄默不语,除了这两次:前一次是嫌叔孙通油嘴滑舌,这一次直接开口怼叔孙通。
多大怨呐,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能戴罪立功是他有才能,但是这功绩再怎么立,史书里也不会记他半点好了——他现在可是大赦天下理由里的那个佞臣了。
隔得远远的,叔孙通也觉得自己被什么蛇属生物瞪了一眼,后背有些发毛。
李斯慢道:“叔孙博士果真高见,不过此论可不敢署上博士之名。早在百年前,秦孝公治时,商鞅变法,便已有令曰:‘民有二男以上部分异者,倍其赋’,现今在秦法中仍有类似的条例。”
他说的在理,通过分家来抑制土地兼并是自古大秦便已有的方略,叔孙通实在是算不算原创。
谁知,叔孙通并不买账:“那又如何,陛下的意思是数令并下,有用的没有的,统统都要,既然你法家已行此法百年,那看来也是收效甚微。”
李斯可不爱听“收效甚微”这样的话,简直要暴跳起来:“你……”
叔孙通不理会,继续向着秦始皇道:“虽收效不足,但其中思路仍是有用,臣以为,倘若日后豪强发展至天幕所言的恐怖境地,莫说是倍其赋,即便倍倍倍其赋,他们也敢不交呐!”
叔孙通刚说完,天幕之音继续响起,所说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豪强的生成,最苦的当然就是老百姓,以至于农民起义,朝代更替,新的掌权者吸取教训,安养民生,然后压不住这个问题,遂再次更替,历史的循环往复便蕴含其中。
扯远了,主播是想再讲一讲,中央朝廷对地方豪强的讨厌,那也许还不比老百姓少。
再来数一数地方豪强的几大罪状。其一便是组织私兵。
这些兵可不得了,在政权没出乱子的时候,他们都是豪强用来保护自己田地的,但是一但政局有变化,他们就会成为王朝覆灭的催化剂,成为乱世中的精锐力量。例如东汉末年,曹操麾下的许诸,便是带领自己的私兵投奔而来的。
试问哪个统治者不惧怕手握军队的敌人?自古帝王所得是防备自己家将军的,更别说这种神秘编外力量了。
其二便是劫囚。
豪强地主一般都有一个庞大的宗族依附于他,那么当其中的主要成员犯法被逮捕后,宗族里便会有人用暴击手段劫囚车劫法场,汉朝部分地区的官员在押解犯人时甚至会对这种情况严加提防。
这种行为你可以说是一种家族情义,讲义气,但是放在统治者层面,意味着在地区的法条正在沦为一纸空文,是地方不受约束的一种体现。
其三,是藏人,偷人。
藏什么人呢?藏逃犯,或是隐瞒人口,以此来偷税漏说。
总其三条,可见豪强发展起来之后的无法无天,那么已经无法无天了,下一步自然就是谋反。
老百姓揭竿而起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地方豪强不一样,他们要做一片田地的最高人,要坐上皇帝的位置,于是纷纷摇身一变,成了乱世割据一方的军阀。
不知汉朝无为而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地方豪强会演变成这种模样。这叫任何一个和平年代帝王听了都是胆战心惊的程度。】
秦始皇听得不由捏紧眉心:“这哪里是叔孙博士说的敢不交倍税那么简单,朕看他们这是要直接反了!”
看来代入感太强了,始皇陛下心惊地差点忘了,这些都是西汉末年到东汉的景象,他的大秦现下讨论豪强,不过是在未雨绸缪——还远远没到那地步呢!
扶苏温声安慰道:“父皇莫要忧思过重,西汉之未来,大秦未尝不可解。儿臣今年居上郡,察民情,确有诸户少田、无田,然同时乡里见有大量荒地,无人垦种。可拟旨令少田无田者得田,以免荒地为强豪所占。”
公子宅心仁厚,调回来第一次进谏便是要从始皇帝手里把田地要来分给黔首。
放在之前,这样的策论会不会被听取尚难说,但是在这个关头,嬴政显然是兼听了天幕的意思,愿意采纳长子的仁见。
秦始皇微微颔首,没有否定,只是道:“此心甚好,实施起来又准备如何呢?少田是几亩?荒地的分配又当如何?百年后如何保证此田不再为强豪所掠夺?”
面对父皇一连串的诘问,扶苏手心微微冒汗,他知道这是有心在锤炼自己,因而没有露怯,沈思一二后答道:
“少田几亩好需与治粟内史再计议,荒地分配的上限也不可过高,以免有心人钻篓子,占了大量的地不善开垦。”
“对农户,可令耕二年后,地方归其所有,且此二年轻减农赋,使其来年有存粮,便不会有二心,亦不会有流民。”
“至于百年后,还需从长计议,焉知百年后生何变故焉?”
秦始皇甚是满意,他指向冯去疾:“此事冯相经办,御史与治粟内史协理,将方才议论的几重法子,统统实施下去。一是商贾富庶,迁至非原籍;二是行分家分产之令;三是均田与无田少田者。”
他沉吟片刻,忧虑再次攀上心头——这几项法令,除均田尚可外,另两项夺人权益,执行起来也怕是困难重重,在地方上又当如何确保……
打断的是治粟内史,他领命后又提了一件事:“陛下,今晌午时分,刘邦已被带到,是明日……提审还是带上殿来?”
秦始皇眼睛一亮,“即刻带上来,提什么审,朕不是要礼遇有加吗!”
治粟内史冷汗岑岑,连声应下。
那可不是礼遇有加吗,他是派人一路好酒好肉伺候着,半点也不敢怠慢。不过此人也是有胆识之辈,被带入皇城,不见怯色。
反而是治粟内史怕的不行,此人是天幕口中的谋逆之辈,怎么陛下反而不令移交给廷尉去办呢?
他每每看见刘邦怡然自得的模样,都觉得自己这份担惊受怕,显得尴尬起来。
再说回刘邦,他在那次天幕念了自己的姓氏,便已经察觉出不对来,慌忙逃出酒馆,才发现,这天幕竟然是跟着自己走的!
好嘛,估计曹参和夏侯二人看着自己翻凳而出,身后还跟着块方正的画像飘在空中,人都要傻了!
天幕的举动验证了猜想,也验证了曹参夏侯二人心中的困惑。
嚯,真是你小子啊,刘季!
刘邦只能在酒馆外来回踱步几圈,然后还是认命地回到二位好友身边。
罢了,都是天命。何况这是自己两位志同道合的好友,若是自己连此二人都不敢相信,以后这天下是拿什么打的?靠自己吗!
屁嘞,凭他刘季对自己的理解,天幕里的自己能坐上这皇帝的位子,那一定是有诸位人杰相助!
出门在外,不靠朋友靠自己吗!
刘邦和几个狐朋狗友一合计,互相吹捧之际,那宰相和大将的位置已经是分配的明明白白。
“曹参,你放心,有我刘某一头鹿吃,便定要分你一个驴头!”
“呔,季兄醉了,怎么分的是驴头,哈哈哈哈!”
“是,是鹿头。那今日此事,二位兄弟定不要伸张,日后待到乱世,再来商议!”
只可惜,曹参既没等到说好的鹿头,也没等到乱世到来,短短不过几日后,便听闻他的季兄被咸阳来的重臣请走了。
还是坐在高头骏马上,好酒好肉请走的。
曹参目瞪口呆,和夏侯兄大眼瞪小眼。
“咱们仨不是未来的谋逆之臣吗,不是说好乱世起兵,怎么季兄……被请去咸阳城了?”
夏侯婴张大着嘴:“你说,莫非季兄……和始皇帝沾什么亲带什么故的,人家的皇位不是跟我们打出来的,是继承来的!”
曹参三观尽碎:“不能吧,他们这才差了几岁!始皇就算是真龙,也不能……也不能三五岁就生下刘季吧!”
刘邦生在沛县,长在沛县,去过最远的地方便是曾经押解征去服徭役的黔首,从沛县一路走到骊山。
不过那时是用双脚走去的,他一个小小的亭长,自然是买不起马,县里更不会给他配备。
现在这份待遇在刘邦眼里,堪称是“帝王般的享受”,骑着高头大马一路奔驰,左右亦有数位铁骑护送,每到新驿站,便换上一匹马再继续前行。
只用了四五日的光景,便到了咸阳城关。
刘邦仰头望着城墙上的卫兵,心里仍在犯嘀咕——这一路,无论是插科打诨,还是试图用银钱贿赂,这几位爷是一个屁也不放,对召他入咸阳的原因缄口不言。
他心里其实也有个猜测,但是却不敢说出半个字。
那日的天幕里,曾飘过始皇帝的名号,当时他没在意,现在细细思索,越发觉得自己被抓过去,一定和天幕有关。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天幕一事有所泄露?
可曹参与夏侯婴二人,应当是值得信任的,定不会向官府检举自己。
况且此等光怪陆离之事,就算是报给上面,也只会是当成癔症,乱棍打出吧!怎么会有这样接送入咸阳的待遇。
刘邦心里端的是忐忑不安,面上却不敢露怯,仍旧是在沛县的那副混不吝的作态。
直到十日,终于入了咸阳宫。
他也从周围宫人的口中听来了今日最大的新闻:佞臣赵李伏诛,始皇大赦天下。
大赦天下?
这是秦朝的头一遭,就连始皇陛下的泰山大典,也没有大赦天下。
那天幕所言的乱世岂不是要没?他的汉高祖又怎么做?莫非此次进咸阳……始皇帝也知晓天幕的内容?!
这个惊骇的猜测宛如惊雷一般,在他脑海中骤然浮现。
“狗屁神仙,神迹还一次给俩人呐!”他暗啐道,却已经来不及多想,被架到了殿前。
秦始皇鹰隼般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殿中的这个男人。
此人天庭饱满,下颔宽阔,生地一副好皮囊,且面见自己却并无胆怯之色。
可造之材也。
“你便是刘季?”秦始皇拿着治粟内史递上的竹简,上面写着的是治粟内史在沛县对刘邦的调查。
和户籍上整理的只言片语不同,这里所记载的丰富了许多。
[刘姓,字季,年四十有六,家妻吕氏。从职亭长,无其他建树,在乡里邻居中风评尚可。素日爱好喝酒,吹牛。]
秦始皇:“……”怎么看这字里行间,倒像是个百无聊赖的泼皮。
刘邦眼观鼻鼻观心行了躬礼,点头称是:“小人便是。”
秦始皇不知刘邦已看过天幕,只当他不知,又想考一考他,沉吟片刻后,骤然发问道:“刘季,若是郡县下的官员,治理不得当,朕鞭长莫及,你以为应当有何应对之法?”
这一问给刘邦直接问懵了。
他一个小小的亭长,怎么会被问这种问题,果然一定是那天幕,不光放给他一个人看!
这神仙可真是害人不浅!
他反应过来,立刻憨笑一声,拿出无知无德的模样,拍起始皇帝的马匹:“陛下言重了,陛下万民爱戴,在草民心中已如高山仰止,更是各地官员心中的敬仰,大秦哪里有官员会不听话,小的在沛县是从未听过此事呐!”
秦始皇目光斜向竹简上那个重重的“爱好喝酒吹牛”几个字,顿时有些无语。
治粟内史所察倒是靠谱,这刘邦还真是个这样的人,满口跑火车,言之有不了一点物。
扶苏听着刘邦张口皆是吹捧言辞,没一句实在话,眉头直皱——这便是天幕推荐做自己老师之人?
虽然天幕之意是让自己学来他的处世之道,但这幅烂如泥鳅的模样实在是让他说不出一句真心的夸赞。
扶苏忽然福至心灵——刘邦怎么可能真的是这样一个烂泥模样的人,有远大志向者,得了面圣的机会,一定会搜刮肚肠也要表现一下自己。
但假如他也看过天幕呢,那这般明哲保身的回答便合理了起来。
秦始皇不知天幕会有其他人能看到,但是扶苏却正是那个“会议分会场”的第一人,所以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种可能。
他意味声长地看了眼刘邦,然后坏心眼地向始皇帝一拱手:“父皇,刘亭长尚还不知晓天幕一事,对日后豪强之乱尚不知晓,儿臣以为,需要全须全尾地告知了,方才……”
扶苏后面的话刘邦压根没听进去,他就听见了几个关键词:“天幕”、“豪强之乱”,便确定了始皇陛下可以见到的是和他同一个的天幕。
他抬起头,装出一副迷茫的神色,同时也终于看见了大殿帷幕后露出一角的天幕。
刘邦:“!”
他慌忙地转过头看自己身后——还好自己身后没有再出现第二块天幕,不然可就解释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