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VIP嬴政:为何刘邦?]
秦始皇问得很简短,手心忍不住微微出汗。
这天幕中男子性情在他看来古怪得很,此人既能在大庭广众下大四宣讲皇家轶事,也能将秦汉背后的危机分析地鞭辟入里。
而且似乎回答问题与否端看他心情,若是问出些在此人看来没有价值的疑问,那人是读都不会读的。
秦始皇上次受这种如履薄冰的委屈,还是在被父亲嬴异人丢在赵国的那段时间,被赵国人人喊打,只能藏匿在赵姬母族府上,仰仗着他人的鼻息过日子。
不过现今这种感觉是不同的,四十年前尚且年幼的自己漂泊如一叶孤舟,而今是在为了自己治下的广阔疆域而请教世外高人。
【学而不思则罔,这的确是个值得深挖的问题,想知道为什么认为扶苏可以向刘邦学习,要对扶苏嬴政和刘邦三人都进行分析。
首先扶苏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大秦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是百官万民之心所向……尽管史书上对他的记载少之又少,但我们还是可以从记载中试着窥探他的部分人物画像。
最出名的便是他的素有的仁贤之名,所以也有人认为扶苏作为继承人太过软弱,只听取儒家那一套仁义礼智的观点,没有学来他父亲的法家治国观念。
此外,作为依附于秦始皇的赵高也曾夸赞他“长子刚毅而武勇,信人而奋士”,即刚柔并济,重义守信。
综合来看,这是一个有缺憾的皇子,但也绝非碌碌无为之辈,而他身上缺少的,是一种帝王气度。
帝王气度有很多种,秦皇汉武的大开大合是开拓型的帝王气度,文景二帝的修生养息是发育型的帝王气度,刘邦不太一样,他是布衣天子的帝王气度。】
布衣天子?
秦始皇没能咂摸明白,布衣便是黔首,如何作为天子的前置形容?
但他还是压下心思,决定相信这位“布衣天子”身上的过人之处。
他命令蒙毅道:“蒙卿朝后将此段再誊抄一份,让扶苏好好瞧瞧。”
远在上郡的扶苏也正目不转睛地看向天幕。
神迹称此人是做自己老师的最佳人选,便一定有其道理!
虽然他不明白,为何天幕称自己太过仁懦,令不得继续任用儒生——淳于越博士分明是他最尊敬的师长。
在这点上,他心底并不认同天幕,但仍秉承着敬畏之心与学习之愿望听下去。
还有那“高压环境”又是何物?
无论如何,这位西汉高祖刘邦——
一定是一位绝顶英雄人物,想必犹如古来圣贤一般!
【说白了,就是要学来他的市井之气和不要脸皮!
说起刘邦这个人啊,他是有大智慧的,同时不拘一切小节……】
“咣当”一声,扶苏差点从垫的厚厚的蒲团上摔倒在地。
什么不要脸皮,这是能学的东西吗?!不是说好圣贤般的人物吗!
蒙恬连忙为这位狼狈的公子扶正衣冠,他看向扶苏的眼神颇有些怜爱的意味:
一物降一物,公子就是太过板正,这个刘邦说不定真的适合做他老师。
天音对大秦众人心思各异的反应一无所知,他仍在继续聊着刘邦:
【刘邦此人有一大特点:说谎成性。这种不入流的性格特征在寻常帝王家是不常见的。
然帝国权力有自己的一套运行机制,自古都是敢想敢做的人笑到最后,墨守成规之士饮恨而终。
在乱世帝王权术面前,高尚的道德只是个人的操守,并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你看唐太宗李世民,论个人能力堪称人中龙凤,但论资排辈他在李建成后面,如果真的按兄友弟恭那一套,他的才能就得不到体现,盛世大唐,万朝来仪的景象某种程度是也多亏他敢弑兄逼父。
刘邦靠着“贺钱万”招摇撞骗混来一顿饭,靠的全是一张厚脸皮,甚至老丈人还相中他,把吕雉这么一个奇女子嫁给他。
鸿门宴上,张良才指点了一句,他便能立刻心领神会,乱忽悠一通,还能配合着闯进来的樊哙一块儿忽悠。
如果离开这种浑然天成的流氓气质,刘邦大概很难冲破种种困难险阻,坐上秦末纷争最后的王座上。
和他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项羽。同样作为竞争秦末战争大赢家有力竞争者的项羽,有很多刘邦没有的东西——楚国宗室出身、一呼百应的旗帜、领军对阵百胜不怠……
其中和刘邦最为不同的,便是他的贵族气节和含仁怀义。
项羽慷慨仗义,他宝马赠予亭长,头颅自刎与旧部下,其重大义流传千古,尽显英雄本色。
但同时他的仁义是小家子气的,在和部下论功封赏时,他不愿意和众人分享胜利的果实,只设的给一些小恩小惠。
反观刘邦,洞察人心,心胸开阔,行郡国并行制广封诸侯,连自己讨厌的人也能得到他的重用。
当然,这些分封的异姓诸侯日后的结局暂且按下不表,至少刚打完仗的时候,他是很大方地和众人共享成果的。
再说回到扶苏身上,他有限的史料中,最出名的一项便是沙丘之变后,一封假遗诏送到上郡,扶苏竟毫不疑心,当真听从君令抹了脖子。
如果他能学到一点刘邦身上那种油滑的气质,那么他一定会再三怀疑真假,请蒙恬将军护送他亲自去咸阳面见父皇。
届时,赵高所谋自然会随之破灭,大秦的历史将被改写。】
扶苏从起初听到“说谎成性”、“不要脸皮”的震惊无措,再到听完整个分析时,宛如雷击一般僵坐在蒲团上,连要在竹简上记下这番醒世之言都忘记了。
这是他近三十年来,第一次有人告诉他。
你要油滑,要学来乡野流氓般的气质,他所尊崇的那一套仁义道德不过是一纸空谈。
怎会是一纸空谈?古来圣贤,一直是他向学的榜样,怎么如今反而成了一种罪过!
可天幕里,他的死亡着实是冤,且此冤怨不得别人,确实是自己的软懦,是多年来淳博士所教之理念。
他不过是在践行恩师的教诲,却被奸恶的小人玩弄,葬送了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了大秦的未来。
扶苏多年构建的世界观被外来力量骤然撕裂,他先是下意识地想要否定——什么狗屁歪理邪说。
但事实就这样摆在眼前,他不敢质疑天幕的真伪,这样的神迹如何造伪,这分明是上头对他的旨意,要他做出改变。
扶苏宛如孩童般望向旁边静立的蒙恬,眼神里是求助与惘然。
“蒙将军,我……”
而蒙恬只是轻轻摇头:“公子,莫要为难蒙某,公子才是手握大秦气运之人。”
这话说出来,对秦始皇有点不敬——妄议皇储,是该被治罪的,但是蒙恬和秦始皇多年君臣相伴,他很清楚始皇陛下的意思。
陛下是属意公子的,只是公子在为政上太过仁义,缺乏强硬的手腕,所以尚需再调.教观察。
扶苏的求助他不能回答,这是一个绝佳捶打公子的机会,要让他自己琢磨透彻。
扶苏读懂了蒙恬的深意,他缓缓看向天幕,深吸一口气,没有再说一个字。
俏皮的男声继续娓娓道来。
【不过这种流氓气质对君主来说也不一定要全学来,毕竟老流氓的名号在后世之人中口口相传,那只会越传越难听。
扶苏有他自己的优点,开国需要秦始皇的雄谋大略,治国图谋长远的发展也需要扶苏这样仁义爱民的君主,他只是恰好缺了刘邦身上这几个点,倘若能学来这些,那他也许会成长为是一个开明勤政,慷慨爱民的汉文帝第二。】
上郡的公子正在进行心灵的涤荡,咸阳的秦始皇则十分冷静。
他一面谋划着如何照着天幕的意思,请来刘邦教习扶苏——他倒是不怕此人再率军反了大秦,毕竟今后大秦黔首生活焕然一新,刘邦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同时,秦始皇也在细味天幕提到的另一位英雄豪杰,项羽。
先前天幕便提到过“楚人一炬”之类的用词,如此联系来,此人便是楚国余孽,如今正潜藏在暗地里,等着秦朝哪里出了乱子,便可振臂一呼,揭竿而起,以重振他楚地的威风。
还有一个他心中最大的疑惑——秦始皇起初听闻后朝行郡县与分封并行时,便有了这样的疑惑:再分封诸侯,难道不会像周天子封诸侯一样,血脉逐渐淡薄,直至纷争再起,重新割裂诸国吗?
那句“这些分封的异姓诸侯日后的结局暂且按下不表”给了他答案,虽然语焉不详,但是他敏锐地猜出了西汉的做法——先安抚,再杀!
这的确是个好法子,虽然残酷,但是既稳定了王朝初立时的动荡局面,又可以在站稳脚跟后用各种各样的谋划逐个击破。
他当初既有击破六国的能耐,又何尝不能煮了几个分封的王侯?
属实是英雄大计,值得学习!
秦始皇欣然颔首,对有问就答的天幕很是满意,于是他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VIP嬴政:西汉强盛,又有秦制为骨,缘何还会灭亡?]
可主播还没来得及回答什么,天幕骤然一黑,所有音画皆消失不见,只有一行空落落的文字:
[时空网络□□会员服务免费试用已结束,续费请缴纳民生值!]
正准备对汉室灭亡缘由大记特记的蒙毅抬起头:“?”
“民生值是为何物?”
嬴政朗然问道,在不知此为何物的前提下,他并不敢贸然点下充值的按钮。
机械女声响起,天幕上也逐字映出解释的文字。
[所谓民生,主要是指您治内黔首的基本生存和生活状态,包括但不限于以下方面:收入、教育、文体、健康、养老和社保等。]
[民生值,即为黔首们潜意识里对这项项目的满意程度。为防引起恐慌,不利于王朝稳固,打分过程在黔首的梦境内进行,不会被记住。]
[您目前的民生值为:十分,余额不足,请再接再厉!]
右边一侧显示的所需数值分了各类名目,短的有续费一炷香的,也有长如按年为单位,甚至是终身制的,不过其后所跟的数字也是长长一串。
秦始皇小心翼翼挑出一个最低的,也要一千分,是现有民生值的百倍!
更不要说那些长期的会员费,用词都不是千万所能形容的。
秦始皇:“……”
这现实和理想也差太多了吧!
朕治下的黔首,日子就过得有这么不如意吗?
天幕有不再有变化,停在这个续费失败的界面,一个明晃晃的“十”字仿佛在催促着秦始皇速行改革之令。
叔孙通登时起身,举手加额,震声道:“陛下,不宜拖延,大赦一事应当立刻办起。今此天幕是上天赐予大秦的良机,若是惹得不快,怠慢了哪里,只怕后面陛下再想从中提问一二……”
秦始皇沉下眸——叔孙通说的在理,神迹向来是来的快走得也快,天幕也不知何时会消失。
所以要快,要有如闪电之势,让天神得见他秦始皇对大秦的统治力,才能让他的大秦得到真正的护佑。
一个月,不,十日,要让中央机构发挥出前所未有的效率,这样才足够!
他跨出一步,玄衣纁裳垂然静默,唯有铿然之音字字诵读:
“冯相,拟朕手谕。”
“七月十日,大赦天下。”
“秦传国七百年,自商鞅变法,严律肃法,得强军,扫liù • hé,一统天下也。朕自创业来开疆拓土,率百万雄师,北征匈奴,南伐百越,四巡东郡。”
“然,不察廷内奸人作乱,惑乱圣听,私修大秦律法,强加赋徭,中饱私囊。”
“虽则罪已伏诛,黔首之苦尚在。念徭役劳苦,农民罢弊,未有以安之;刑重法苛,未有以平之;供亿烦重,未有以纾之。水旱不时,天灾屡见,朕甚惧焉。爰布溥恩,与民更始,可大赦天下。”
“一切便民事宜,依叔孙博士所言,由奉常、廷尉拟定细则,罪臣李相共同商拟其余人等全力配合此令。”
殿内一片黑衣玄冠叩拜而下。
“臣等,领旨。”
咸阳宫檐下,原有的数只黑羽黄喙的乌鸫,在众官员整齐的跪拜应声中,展翅飞远,留下光秃秃的瓦片。
……
冯去疾承下旨意,胸臆澎湃亦有苦涩。
七月十日便要大赦天下,而一切谋划从今日方始——现已是六月尾声,再扣除车马送令至各郡县,再传至乡亭,查阅宗卷的时辰,如此一来留给朝廷的至多三五日。
辛苦是一方面,但这种天命所至的使命感仍是让这位半老的朝臣激动不已,心情激荡有如十年前开国之时,望着陛下彻底从先前好大喜功的泥沼中脱身,哪一个臣子见了不感激流涕。
只是,这可真是苦了他们了!
不过拟定大赦范围的法条,主要还是廷尉大人的工作,以及罪臣李斯李丞相——也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竟要李斯给自己的罪诏拟细则,是用完人再斩,还是戴罪立功,留他一命?
他悄悄抬起眼去看上首威仪凛凛的始皇陛下,后者仍紧锁向天幕上的文字——颁布大赦之令后,他竟仍不满足,还想从中学习一二!
秦始皇思虑后果然再次开口道:“朕仍在回忆天幕对郡县分封之争的见解。诸位爱卿可曾记得开国之初,是何人曾提过将分封与郡县制并行?”
他朦胧间回忆起,刘邦其实并非所谓“郡国并行制”的首创者,在秦开国之初商讨制度时,曾有一人已先一步提出这种论调,只是自己不曾听取,而今上了年纪,记性也越发地差了。
众人互相对视,最终是老臣蒙毅回忆起来:“如若臣未曾记错,应当是那时的宰相王绾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