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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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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一两天,南孙约王永正下班晚饭,她渴望见他。

永正语气一贯,但谈话内容有异,他推却她,“今天已经有约,但如果你想喝一杯,我可以陪你到七点半为止。”

南孙看了看电话听筒,开什么玩笑,是不是线路有问题,传来这个怪讯息,王永正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竟拿她来填空挡,塞缝子。

过半晌南孙才知道这是王永正还她颜色,如果她坚持要他出来,必须付出代价,假使客气地说改天,不知要改到几时。

怎么回答呢?

永正在那边等她,一时间电话寂然无声。

怎么办,南孙喉咙干涩,认输吧,毕竟自幼他知道奇勒坚是一只狗,而小爱玛不是她的孩子。

“永正,我们需要详谈。”

“不,律师与他的委托人需要详谈,我与你不需要。”

“你不明白。”

“我很明白。”

永正这次决定把一切通道封死。

“你知道我爱你,……”

“这我知道,但是你完全没有先后轻重之分,这是不够的。”

“你要我今夜搬进来与你同居?”

“我不同居。”

“结婚?”

“可以考虑。”

太强人所难了。

“你怕什么?南孙,你到底怕什么?”

“见面我慢慢告诉你。”

“在电话里说。”

“我不懂得做主妇。”

“不懂,还是不肯?”

“你是否在约会别人?”

“别顾左右而言他。”

秘书进来,指着腕表,表示开会时间已到。

南孙说:“我要去开会了,今夜4如何?”

“我没有空,再者,我也不想喝酒了。”

女秘书仍然焦急地催,南孙把办公室门一脚踢上。

“王永正,你是个卑鄙的小人物。”

“我是,蒋南孙,我是。”

“永正,有许多技术上的细节有待解决……”

“都可以稍后商量。”

南孙觉得他也很紧张,成败在这一次谈话,南孙认为他昏了头,无理取闹,原本两人可以为维持这中可贵的友谊到老死,如果他真的爱她,应该将就,但是该死之处就是他爱自己更多。

像王永正这样的男孩子,一放手就没有了,有许多事是不能回头的。

秘书大无畏地敲门进来,“蒋小姐,老板等急了。”

南孙转身,用背脊对牢秘书,“好,永正,我们结婚吧。”

永正沉默良久良久,不知恁地,南孙不后悔,并且不可思议地听出静寂中有永正的满足和快乐。

永正终于说:“六点钟我上来接你。”

他到底约了谁?

他说约了人,就是约了人,绝不会是假局。

永正“嗒”一声挂断电话,凭南孙的脾气,永不发问,这件事将成为她终身之秘。

走到会议室,大家都在等她一个人,老板诧异地问:“是个要紧的电话吗?”

南孙见全部都是自己人,便说:“呃,有人向我求婚。”

老板忍不住问:“你答应了吗?”

“拒绝就不必花那么多时间了。”

老板一听,带头鼓起掌来,然后半真半假地说:“本公司妇女婚假是三天半。”

这会一开开到六点半。

散会时秘书眉开眼笑地说:“他在房间里等了好久。”

南孙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永正。

她又顺手关上门,没有什么表情。

永正轻轻咳嗽一声,开口:“我小的时候,最爱留恋床第。”

南孙抬起眼,他怎么在这种时候说起全不相干的事来,而且声音那么大大的温柔。

永正说下去:“家母房中,有一张非常非常大的床,在幼儿眼中,简直大得无边无涯,像一只方舟,每逢假日早上,睁开眼第一件事,便是冲进妈妈房间,跳上床去,听音乐,打筋斗,吃饼干,看电视,妈妈拥抱着我,说许多许多笑话。”

南孙静静聆听。

“那是一张欢乐之床,然后,母亲罹病,过没多久,她去世,那张床自房中抬走,不知去向。”

南孙动容,心中恻然。

“当年我只得六岁,日夜啼哭,父亲来劝导我,他说:永正,你是一个大孩子了,不要再留恋过去那张大床,假使一定要,不如计划将来,设法买张新床。”

南孙已明白永正想说什么。

“愿意与否,我们都会长大,南孙,独独你特别恐惧成年人的新世界,为什么?”

南孙苦苦地笑,他太了解她,她不可能再拒绝他。

“让我们一起出去找张新的大床。”

南孙看他一眼,“人们会以为我俩是sè • qíng狂。”

永正笑说:“来。”

南孙与他紧紧相拥,她以手臂用尽力气来环箍着他,把脸埋在他胸前,很久很久。

筹备婚礼,其实同进行一项政治竞选运动一样吃力。

两个很有智慧的人,说说就大动肝火,不欢而散,南孙无意迁就对方压抑自己,试想想,贝多芬与小提琴家贝基达华之间都发生过争执,贝多芬!

南孙从来没认过自己是圣人,她甚至不自觉是个出色的人。

他们在讨论的项目包括(一)几时向亲友特别是祖母与锁锁透露该项消息。(二)婚礼采用何种仪式,在何地举行。(三)婚后大本营所在地。

南孙拼命主张在所有尘埃落定时才知会祖母,婚礼在外国举行,到街头拉个证人,签个字算数,同时,婚后实行与蒋老太太及小爱玛同住,她说她已习惯大家庭生活。

永正甚觉困惑。

他认为至少应该有酒会庆祝一下,而且最好立刻着手去找大单位房子搬家,事不宜迟。

永正不反对同老太太一起,他知道南孙一直盼望祖母的爱,现在终于得到,她要好好享用,作为对童年的补偿,不让她与祖母住,她宁可不结婚。

这里面还夹着一个担足心事的人,是南孙的老板,他不住旁敲侧击:南孙你不会连二接三地生养吧,你未婚夫是否大男人主义,你会不会考虑退休?

南孙发觉她起了心理上的变化,下了班不再呆坐写字间钻研财经版大事,她会到百货公司遛哒,留意家具及日常用品。

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章安仁,但到了二十七岁,南孙也开始明白,人们希冀的事,从来不会发生,命运往往另有安排。

售货员取出几种枕头套供她选择,南孙呆呆地却在想别的事。

她看看腕表,时间到了。

跑到锁锁家,女主人正与经济谈卖房子。

锁锁有点气,用力深深吸烟,板着脸,精神差,化妆有点糊,不似以前,粉贴上脸上,油光水滑。

经济是个后生小子,没有多大的诚意,但一双眼睛骨溜溜,有许多不应有想头。

南孙觉得来得及时,她冷冷盯着经纪,使他不自在,这种小滑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女性可以调笑两句,什么样的不可以。

他看着南孙干笑数声,像是请示:“这种时间卖房子,很难得到好价钱,都急着移民呢,越洋搬运公司从前一星期才做一单生意,现在一天做三单,忙得透不过气来,朱小姐,现有人要,早些低价脱手也好,一年上头利息不少。”

南孙觉得这番话也说得不错,于是问:“尊意如何?”

锁锁苦笑,“你没看见刚才那些买主的嘴脸,狠狠地还价,声明家具电器装修全部包括在内,就差没命令我跟过去做丫鬟。”

那经纪忍不住笑。

南孙觉得他不配听朱锁锁讲笑话,因而冷冰冰地同他说:“我们电话联络吧。”

他倒也乖巧,拎起公事包告辞。

南孙关上门,问锁锁:“怎么委托他?”

锁锁按熄烟,大白天斟出酒来,“这一类中型住宅难道还敢交给仲量行。”

“你别紧张。”

“越急越见鬼。”

“锁锁,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近况如何。”

锁锁反而说:“南孙,我昨天开了张支票。”

南孙即时反问:“多少?”

“三万块现金。”

南孙心一沉,这等于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们马上去银行走一趟。”

锁锁放下杯子取外套。

办完正经事,锁锁要与南孙分手。

“我约了朋友谈生意。”

南孙点点头。

“幸亏小爱玛有你。”

南孙伸手捏捏锁锁的臂膀,表示尽在不言中。

锁锁抢到计程车,跳上去,向南孙挥挥手。

南孙目送她。

那样的小数目都轧不出来,可见是十分拮据了。

好朋友有困难,她却与未婚夫风花雪月谈到什么地方度蜜月,南孙觉得自己不够意思。

南孙心血来潮,坐立不安,要早些回家。

进门小爱玛过来叫抱,南孙已练得力大无穷,一手就挽起孩子。

电话铃响,南孙有第六感,是它了,是这个讯息。

她抢过话筒。

“南孙,”那边是锁锁含糊不清的声音,“快过来……通知医生。”

南孙连忙说:“我马上来。”

她拨电话到医生的住宅,叫他赶去。

锁锁还能挣扎前来开门。

据她自己的说法是喝了过多的酒,在浴室滑了一跤,下巴撞到浴缸边,流血不止。

南孙伸手去扶她,双手簌簌地抖,只见锁锁一面孔鲜血,下颚有个洞,鲜红液体不住喷出。

医生后脚赶到,一看便说要缝针,立刻急找整形科大夫。

锁锁止了血,脸如死灰躺在沙发上。

南孙注意到她眼角下有淤青,怀疑不是摔跤这么简单,眼见锁锁落得如此潦倒,心中激动。

经过医治,锁锁留院观察。

南孙没有走,坐在病榻旁陪伴。

夜深,她瞌睡,听见锁锁说梦话,南孙睁开眼睛来,听得锁锁说的是:“面包,面包香……”

南孙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鱼肚白的天空,简直不相信十多年已经悄悄溜走。

清晨,医治听讯赶来,手中拿着花束糖果,锁锁睁开眼睛,朝他们微笑,下巴扎着绷带,不方便开口说话。

锁锁用手势示意叫他们去上班。

从前,一两晚不睡是琐事,今日,南孙说不出的疲倦,于是同锁锁说,下午睡醒再来看她。

永正开车送她回家,她和衣倒在床上,筋疲力尽入睡,梦中恍惚间回到少年时代,凭着一股真气,同各路人马周旋理论,斗不赢,一时情急,哭将起来,正在呜呜饮泣,只听得耳畔有人叫“南孙醒醒,南孙醒醒”,好辛苦挣扎着过来,发觉枕头一大片湿,面孔上泪痕斑斑,原来哭是真的。

祖母担足心事,焦虑地在床畔看她。

南孙心头一热,同老太太说:“我同永正结婚,好不好?”

蒋老太太哎呀一声,“感谢主。”可见是完全赞同。

下午南孙回公事兜个圈子,接着回医院,给锁锁带了好些小说过去。

像过去一样,南孙什么都没问。

三天后,锁锁拆掉绷带,看到下巴有个私自疤痕,南孙与她出院。

锁锁唤小爱玛,孩子侧着头,不肯过去。

爱玛琴已有二十个月大,会得用胖胖的手臂搭住蒋老太的肩膀,在老太太耳畔说许多悄悄话。

幼儿心目中但觉这个艳妆女郎忽现忽灭,是以不认为她地位有什么重要。

南孙解围,“爱玛,来。”

爱玛乐意地拥抱南孙。

锁锁苦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

南孙也很满意,“是的,我什么都有了。”

锁锁不出声,隔了很久很久,她说,“你们快了吧?”

南孙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看得出来。”

“可能要待明年。”

锁锁说:“能够结婚也是好的,如今肯结婚的男人买少见少。”

被锁锁这么一说,她倒有点感激永正的诚意。

锁锁嘲弄地说;“看,你才开始,我已经完了。”

“完?”

南孙想到没想过这个字。

朱锁锁会这么快完?再隔十年都言之过早。

略受一点挫折而已,她需要的是三天充分的睡眠,一点点机缘巧合,马上东山再起。

南孙并不真正替她担心。

但却乘机劝她:“烟酒不要过分。”

锁锁笑:“连你也来打击我。”

“那是摧残身体的东西。”

“口气有点像令堂。”

这话没说完多久,她母亲陪丈夫来开一个学术会议,顺道探亲。

母女两人本来苦哈哈同一阵线应付老太太,很有点话说,但是这一次南孙却没有机会与时间与母亲好好谈一谈。

南孙觉得母亲避她,表面上和亲热,但一切不欲多说,老式妇女沾了洋气,发觉有那么多好处,努力学习,说话常带着英文单字,表示投入。

太知道正在交运,太过珍惜新生活,十二分刻意经营,南孙觉得母亲好不辛苦。

化妆衣着姿势都改过了,有次南孙不着意说到搓麻将,她很不自在,努力使眼色,像是什么不可见人的事,生怕玷污了她那位教授。

南孙怅惘地觉得母亲太过乐在其中,略觉凄凉。

教授人很老实,一生除了学术,不曾放眼看过世界,实验室是他第一号家,除此之外,对别的也没有兴趣,这样的人才,在外国小镇里,其实是很多的,年青女孩不屑一顾,这一位蹉跎下来,择偶条件退了几步,反而获得幸福。

能够这样冷静地分析母亲及继父的关系,可见当他们是陌路人了。

老太太对于称呼以前的媳妇有点困难,“她好吗?”她说。

南孙答,“她太好了。”

蒋老太纳罕地问:“那男人对她不错?”像是不置信,不知那糊涂的男人贪图她什么。

南孙又觉得有义务帮母亲说话:“作为一概伴侣,她尽心也尽责。”

祖母本来还要说些什么,南孙又道:“他们很幸福很开心,我想他俩也不会常常回来。”

蒋老太便不再言语。

逛完浅水湾,在太白坊上吃过海鲜,赤柱买了衣物,他们也就走了。

衣着问南孙:“为什么不让我蒋她?”

南孙才凄然发觉自己的心态同母亲一样,怕,怕对方知道她不名誉的一面,所以谨慎地维护那一点点幸福,不敢把真面目露出来。

南孙自怜了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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