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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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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原来乔治王子镇是这么一个小地方。

找到小溪路,只见到一间间英式dú • lì小洋房,掩映在树木中央,铁锈色砖墙,白色栏栅,衬着整齐草坪,蓝天白云,忽然之间,我心平气和起来。

几乎忘了为什么要来找忻齐家。

在这种小镇,连大门都不必锁。

我按门铃,没有人应。

我信手旋转门钮,大门应手而开。

果然。

我走进小小的客厅,室内开着暖气,显然主人家不过就在附近溜达,就快要回来。

我选择一张半新旧的安乐椅,坐下去,伸长了腿,等忻小姐回来。

母亲吩咐的:「不要通电话,忻家的人有了心理准备,知道你要上门,话就不好说。」

故此自三藩市乘飞机上来温哥华,在驾车至小镇,我就成为不速之客。

在这里,家家户户的厨房都有一扇美丽的大窗户,锌盘对牢后园,后园远处通常是一座庞大的公园,一望无际就是花草树木,春去秋来的四季变化都可以在这个窗户观察到,人就是这样老的,站在厨房里,对牢锌盘,看出窗外,岁月汩汩流过。

这也是一般人怕在外国居住的原因。

我捧着咖啡,回到安乐椅上,燃起烟斗。

一只小小玳瑁猫向我走来,在我凯丝米袜颈处挨擦,受不住柔软舒适的引诱,缓缓爬上我的鞋子,蜷缩在我脚上,睡着了。

它梦见什么呢。我好奇的想。

我想梦见一个女郎,美丽的皮肤,细长的四肢,纤弱的腰身,与我在这间小屋邂逅,发生一段狂热的恋情。

咱俩在这里,象爱情片子中的男女主角,除了拥抱接吻,什么都不做。

大抵连饭都不必吃的,肚子饿的时候,吃龙虾沙律与香槟。

车舟劳顿,我渐渐堕入梦乡。

「嗨。」

我睁大双眼。

我说:「嗨。」

我先低下头看那只小猫。

它还在睡。

我再抬起头,发现站在我面前内,是一个廿多岁的女子,粗眉大眼,短发,有股豪爽味道。

我连忙站起来,那只小猫自我脚背滑下,失望地咪噢一声,黄梁梦醒,走开去。

「忻小姐?」

她说:「忻齐家并不在这里,她到纽约去了。」

我叹口气。

在现代社会中,不预约而要见到一个人,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母亲为什么要命令我与忻家的人捉迷藏呢?

「你找她?」

「是。」我说。

「她明天下午回来。」她说,「你会见到她。」

我不相信这好运气,「真的?那么我等她。」

「贵姓?」她问。

「我叫周彭年。」

「我叫李莉。」

「你住这里?」我问。

「不,我代忻齐家来喂猫。我是她邻居。」

啊。我释然。

「你们仍然不锁门?」

「有什么好锁?屋内什么也没有,谁会进来偷一盏灯或是一本书?况且人人也互相认识。」

「我是陌生人。」

「但你是忻齐家的朋友。」李莉说。

我不语。「我从没见过你,」她说:「我没有听过你的名字。」

我警惕起来,气氛马上开始紧张。

李莉又说:「这附近并没有旅馆,你可以在沙发上过一夜。」

我狼狈的说:「谢谢。」

「别谢我,这是忻齐家的房子。」

她一迳往厨房去准备猫食。

忻齐家是不是也跟李莉一个模样?

奇怪我并没有见过忻家的人。

我拾起几头上的书,书皮上说:「独身孕妇手册。」

这与我无关。

我又拣起另外一本:「独身而成功秘诀。」

我笑出来。

李莉撑着腰站门口。

「好笑吗?这些书属于我。」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笑了。

她不悦:「你是谁?忻齐家在什么地方认识你。」

我摊开手,「我只不过是爱笑而已,并不代表我是个坏人。」

她把一盘子猫食放在地下,走掉了。

她虽然打扮似一个男孩,多疑小器之处,仍似女人。

春天。日仍短。

太阳落得早。

我必须决定是否在这里度过夜。

我拨电话到大哥处。

我说:「这是彭年,忻齐家要明天才回来。我等不等她?」

「等一夜吧。」

「我睡什么地方?」

「车厢中。」

「天气仍然很冷,气温会降到摄氏三度。」

「随便找个地方。」他不耐烦起来。

「为什么母亲坚持要我见到忻齐家?我又不认识她。」

「我也不知道。」他沉默一会兄「老人家心理很奇怪。」

「我觉得寂寞。」

「我知道,否则你不会为这种事打长途电话。」

我耸耸肩,挂断电话。

我躺在长沙发上,用垫子盖住额,决定等她回来。

李莉在八点钟时过来问我要不要吃东西。

「你吃什么?」我坐起来。

「三文治。」她说:「我在节食,齐家说我太胖。」

说完之后,很有敌意的看我一眼。

我忽然明白,她并非好心叫我吃东西,而是有意无意间来侦察我的行动。

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对我有敌意?

忽然灵光一闪——

她同忻齐家有不寻常的关系。

这也是很普通的事,在如今社会见怪不怪。

一个女人肯为另外一个女人节食——她已经透露得够多。

为了使她安心,我说:「我来找忻小姐,不过是受人所托,向她传一句话。」

「你不认识她?」

「不,我不认识她。」

李莉似乎有些放心,「她明天回来。」

「是的,你已经告诉过我。」

她跟着说:「齐家同我,认识已经有一段日子。」

「啊,是吗?」

「我就住在隔壁。」

「难怪不用锁门,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是难得。」我礼貌的说。

她取来一盘简单的食物,又自楼上取下毯子给我。

我微笑,「我很受欢迎呢。」

李莉说:「忻齐家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晚安。」我说。

她转身出去。

小猫在屋里转来转去。

这个忻齐家到底是什么字号的人物?

我吃完三文治上沙发睡了。把毯子扯得紧紧的。

母亲说:「彭年,你去,你去告诉忻家的人,咱们不要忻家任何东西。」

我根本没听懂。

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人姓忻,并且与我们家有钱银瓜葛,吓一大跳,只会瞪着大哥。

我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便是问:「谁是忻家?」

大哥沉默一会儿说:「忻家便是忻家。」

我更加如堕五里雾中。

「忻菊泉是父亲的相识。」大哥又补一句。

我问:「为什么你知道得那么清楚?」

大哥不耐烦,「现在你不是也知道了?他与爹在生意上有往来,爹很不喜欢这个人,爹过身后忻家还欠我们钱,一直不还,这下子忽然送了过来,母亲的意思是不受,叫你退回去。」

「忻家住在什么地方?」我问。

「香港。」

「我怎么丢得开工作?」

「他有个女儿任在附近,还给她也是一样的。」

「附近哪里?」

「两小时飞机三小时车程。」

「谢谢你。」我啼笑皆非。

他把一只信封给我,「还给她。」

我又把毯子扯紧点。

入夜就冷。我怕冷,是睡电毯子一直睡到五月底的人。

后来我问:「姓忻的为什么巴巴的还了钱来,为什么我们又不受?」

大哥说:「管它呢,也许母亲动了真气。上一代故人特别恩怨分明,为一点小事恨人一辈子,完全是农业社会情意结,你只要把信封带到,什么事却了结。」

说得也是。

「有什么恩怨?」

大哥更不耐烦,「当然对是我,错的是人,但凡恩怨,都为肯定别人九流,自家一流而起,多说无谓。」

我就这样子到了乔治王子镇。

就这样睡在陌生女人的沙发上。

我冷得要命。

捱到天蒙蒙亮才睡着了。

希望那位李小姐别大清早来扰我的清梦。

她还是来了。

真要命,我要见的是忻小姐,而李小姐偏偏要钉牢我。

我间:「忻小姐什么时候到?」

「下午。」

真要命,此刻才上午八时。

「下午几点?」我打个呵欠。

「三点。」

「看,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走走吗?」

「什么也没有。」她仍然不友善。

「商店、戏院、桌球室,什么也没有?」

「你可以着电视卡通。」

「你们如何度日?」我坦白的问。

「等象你这样的陌生人来了,看你要做什么,也是消遣。」

「我走了以后?」

「看电视卡通。」她木着一张脸,赌气如一个孩子。

我讽刺地说:「以及喂猫。」

「你说得对。」她瞪着我。

有趣。她有一张非常清丽的面孔。

我问:「你会为我煮早餐?」

她摇头,「我已经吃过了。」

「哦。」

我到厨房去自己动手,仿佛已经住在这间屋子一辈子。

李莉跟着进来。

自从我进门之后她都没有对我笑过。

我存心逗她。

「住外国有什么好?」我说:「外国小子都没有人性,即使在恋爱,也还斤斤计较,开车去见女朋友,还得叫那女孩子付一半汽油资。」

李莉白我一眼。

「你是土生女?」

「先生,你太好奇。」

我大口喝着麦片。

李莉喂猫。

「你不用上班?」

她不答我。

我耸耸肩。

稍后我在书房找到一副电脑棋子,下了起来,连输三次,被逼降级。

「嗨。」

在我背后有人招呼说。

在外国,无论是祖孙父母叔伯师友情侣或是其它人伦关系,总是「嗨。」一声算数,令人厌恶。

我不耐烦的转过头去,不得了不得了不得了,这会是谁?

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姑娘,穿工人裤,红色小毛衣,梳两条小辫子。

我放下棋子,「你是谁?」意外之喜,我喜欢孩子。

「我是忻乐基。」

也姓忻,我终于见到忻小姐了。

忻小姐。

「你好。」我与她握手,「你打哪里来?」

「我住在姑姑家,当妈妈不在,我总是住姑姑家。」

「妈妈?妈妈不在?」我问:「你妈妈是谁?」

「我妈妈是忻齐家。」

「哦。」我惊讶,「那你不是忻小姐。」

李莉在门口出现:「乐基,来这边。」

那孩子立刻走过去。

她搭着孩子的背说:「去做功课。」

孩子上楼到房间去。

李莉瞪我一眼,「对小孩说话要小心。」

「对不起,」我是真心的,「我一时失态。」

她白我一眼,「子女跟母姓,有什么稀奇?」

什么都不稀奇,是是是,将来男人怀孕生子也不稀奇。

我闷声大发财,但多多少少已经明白这一家子的私生活非比寻常。

这一切都不关我事,我的工作是信差,只要把信封递上,我便大功告成,管那么多干什么?

小女孩取了图画纸尺颜色笔下来,在地上摆摊子做艺术家。

李莉到花园去剪草。

生活闷是闷些,但安乐得很,一家三口!三个女人。

多么奇怪的一家子,而且还分开两间宅子住。

我看着忻乐基画画。

那是一张美丽得不能形容的图书,色彩斑斓,大胆豪放,这孩子绝对有艺术天才。

我边抽烟斗边享受这幅作品。

多数孩子画画,都是小小的人儿,小小的屋子,加一个小小的太阳。

但忻乐基画的是紫色的旷野,与灰色约海,一大群银色的鸟。

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会与什么样的人恋爱?会从事什么职业?会遭遇到什么事?

可想而知,她的烦恼一定比画小小的人,小小的屋子的女孩子较多。

个人与众不同,所付出的代价就比常人大。但想什么,得什么,谓之快乐。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乎。旁人似乎不必替她担心。

在这个时到,有人推门进来。

乐基欢呼一声:「妈妈……」

我抬头。

第一眼颇为失望。

忻齐家并不是细眉画眼,樱桃小嘴的美女。

她有一张扁面孔,平凡的五官,但高挑身材、不羁的眼神,都使她与众不同。

「忻齐家?我是周彭年。」我站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说着放下大衣和手袋。

真复杂。

我说:「家母叫我来的,令尊大人给我们的礼物!」我取出信封,「原璧归赵。」

她接过信封,只看了一眼,放在茶几上。

「是的,」她说:「我听人家说,我父亲分了家。」

「分家,这跟分家有什么关系?」

「他已把他的几分给所有他喜欢的人,除了我。」

「他过身了吗?」

「没有,他活得很好很健康,只是他不高兴等死了再分出他的钱。」

奇怪的老头子。

我说:「我亦不知信封中是什么东西,交到你手中,我要走了。」

「喂!」她叫住我,「我已经有七年没见过我令尊大人,你把信交给我,有什用?」

我气馁:「什么?七年未见你生父?为什么?」

「这是我们的家事。」

「好好好,我告辞,打搅你,不好意思。」

我打算把这封信贴个邮票寄出去算数。

「慢着!」

「小姐,」我啼笑皆非,「又有什么事?」

「你姓周?」

「是。」

「周惠印林是你什么人?」

「家母。你何以得知这个名字?」

「啊,是她,你是她的儿子。」忻齐家含着不怀好意的笑,上上下下打量我。

我退后步,「干什么?」

「难怪。」

她阴阳怪气,说话有一半没一半,我没她那么好气。

我取过外套就要出门。

忻乐基这小孩拉住我,「你要走了,你不同我妈妈结婚?」她问我:「你不是来追求她的?」

谁会同她妈妈结婚,问得真奇怪。

我说:「别心你妈妈,担心你自己。」

忻齐家税:「如果你此刻赌气走了,你就听不到一个精采的故事。」

李莉忽然插嘴,「让他走。」

这女人一直神出鬼没,明明不是她的家,她又在此地占那么重要的位置。

「我对别人的故事不感兴趣。」

「你自己的故事呢?」忻齐家问我。

我莫名其妙,不由得笑起来,「我自己,我自己有什么故事?小生又未娶妻生子,更未恋爱,大不了在大学里糊涂捣蛋一点。」

忻齐家说:「很明显地,你不知道你母亲与我大人之间的关系。」

我放下大衣,「他们是认识的?」这段故事我的确不知。

「当然。」忻齐家得意起来。

「我不相信。」我张大嘴。

「你这个人,来,吃了饭我告诉你。」她一派胜利者模样。「为什么要我知道?」

「我父亲的敌人,亦即是我的朋友,我要对你好。」

我不相信她这番话。这屋里的几个女人怪得不象话,但想一想,我还是留下来。

因为我好奇。

「我可以借用电话?」我问。

「打到什么地方去?上次有人借电话,打到北京,且又不付钱。」李莉说:「叫我们贴出来。」

我不理她。

接到大哥处时我说;「事情不对劲。」

「我知道,你跑错地方,忻小姐与忻老先生没来往已有多年。我也是刚刚才查到的。」大哥说。

「见鬼。」

「把那封东西带回来。」他吩咐我。

「还有没有其它任务?」我不服气。

「你是零十八——十八流特工人员。」他无端咒骂我。

「那也难怪,我在大学念的是土木工程,不是特工。」

「你可以回来了。」

「大哥,可不可以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他犹疑一刻,「你回来,我告诉你。」

我放下电话,为表示公允,我自皮夹子取出二十元美钞,压在电话底下。

「怎么搞的,」忻齐家笑,「把我们看得这么小家子气,还不把钞票收回去。」

李莉说:「他是冲着我来的。」

我闻到厨房捧出来一股香味。「那是什么?」我不想争论了,已捱足两日三文治,何必跟肚子过不去?

「香橙鸭。」忻齐家微笑。

那天,三个女人与我饱餐一顿,真想不到忻齐家的烹饪功夫如此好。

她凭这一点本事,便可以随时嫁出去。在外国的小镇里,人的要求与欲望是很原始的,晚晚吃一碟香橙鸭,快乐赛神仙。

我问,「今夜我仍然睡沙发?」

「当然,听完故事才走。」

我仍然不相信我们周家会有故事。童年与少年的生活苦闷得不能形容,上学放学,唯一的刺激是发掘了一本叫《射雕英雄传》的武侠小说,迷头迷脑的看成五百度近视眼,余者一律乏善可陈。

咱们家会有事?

父亲过着三十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十年前结束小生意办移民,到三藩市我与大哥进大学,毕业时父亲因心脏病去世,这便是我们家唯一的事故。

饭后忻齐家给我一杯拨兰地。

李莉与乐基在游戏室玩电子游戏。忻齐家与我说起话来。

「家父有葡萄牙血统。」她说。

这句话说得真奇怪,如果忻菊泉有外国血统那么她当然也避不过,她女儿乐基也是混血儿。

「外祖母是葡萄牙女郎,」忻齐家说;「外公为了她,被家中赶出来,是以叔公他们一支比我们这边旺盛得多。」

我礼貌的说:「这正是你们忻家的故事。」

「你慢慢听我说呀。」

「请。」我喝一口酒。

「是以家父有二分一外国血统,而我有四分一葡国种,而乐基只有八分一。」

我说:「到你已经完全看不出来,只是皮肤非常的白。

「乐基尚有一头鬈发。」她提醒我。

我没有再打断她,这个故事颇为有趣。

「我们都不会说葡语,家父是会的。」

「哦。」我耐心的听下去。

「父亲在澳门长大,在澳门发迹。你想想,他父亲被族里赶了出来,他母亲是流落东方的外国女人,他的地位可想而知,在中国人眼中,是上不了台盘的象征。」

我指出,「这是不公平的。不过五六十年前的社会风气保守,是他运气不好。」

「父亲运气最不好的是爱上了一位读书人家的小姐。」

我疑叫起来,「你怎么会知道祖上三代的事,是什么人同你说的?不见得你父亲自爆内幕。」

忻齐家笑容可掬,「我在忻家大,焉可不知忻家事?」

「揭家人私隐,是你的嗜好?」我反问。

「这怎么好算私隐?每个人都有家事,我又不会把这等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中文娱乐报刊上去,你这个人也大狷介了。」

「说下去。」我好奇心越来越炽。

「是不是?你也有兴趣?听完之后才怪我多事未迟,你清高得很呀。」忻齐家又取笑我。

「忻小姐也太爱喻古讽今了。」我回她一句。

「你道那泣望族的小姐姓什么?」

「姓什么?」

「姓惠。」

「不!」我跳起来。

「是真的。」

「我母亲?」

「是的。」她直看到我眼睛里去。

「不!」我又跌坐在沙发里。

「为什么不?是因我父亲,一个有二分一葡国血统的坏孩子,家中开当铺发迹的,不配追求你的母亲?」

「不,而是那时候根本不流行自由恋爱,这怎么说呢?」我震惊,「那时只有放荡不羁的女人才搞男女关系,我母亲是规规矩矩的家庭主妇。」

「她真的很规矩,不到一年,嫁你父亲,成为周家妇。」

「他们在一起很好的过了三十年。」我为母亲辩护。

「廿六年。」忻齐家改正我。

「好,廿六年。」我承认,「我父亲一直对家庭尽忠。」

「他们快乐吗?」忻齐家问。

「当然,子孝母慈,有什么不快乐?对于一些人来说,一己的肉欲之快最重要,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平静幸福的日子才最要紧,你心目中的快乐不是他人的幸福,小姐。」

「那你额头为什么都是汗?」忻齐家问。

我用手帕抹汗。

「你不想知道令堂除了令尊之外,还认识别的男人?」

「你为什么要败坏她的名誉?」我急问。

「可是他们的确曾是一对恋人!」

「不可能,那是你父亲的痴心妄想!」

「我的天,你跟你外公一般固执!」忻齐家吃惊的说;「多么奇妙的遗传因子。」

我颓然坐下,「我不相信。」

「家父至今还留着惠小姐的玉照,她的脸型有些像李丽华,是位美女」

我生气,我不想再听下去。

「家父一直对她念念不忘,如今分家,还得留给她一份纪念品,但是她不肯收取,叫你送了回来。」

一切合情合理,我气绥,为什么从来没有人把这件事告诉我?

由外人来告诉我关于我家的事,我真忍无可忍。

大哥是知道的,这个鬼祟的人,他是一直知道的。

姨妈什么都不同我说,但大哥是她心爱的孩子。

我有一丝寂寞。

我问:「令尊为什么忽然之间决定分家?」

「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也看开了,他已宣布正式退休。」

「你们虽然不见面,可是你对他的事,实在知道得不少。」

忻齐家沉默,「但是这次,他一个子儿也没有分给我,我生活得很好,我不稀罕他的钱,但我渴望他的谅解。」

「当初为什么同他闹翻?」我问。

「为了这个孩子,」她说:「乐基的父亲与我始终没有结婚。」

「为什么不结婚?」我越问越多。

「来不及结婚他就过了身。」

「啊,」原来有这么多事故,「对不起。」

她点上一枝香烟,「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所以有些人可以靠写小说为生,只要略略发掘一下,加些调味品,便吸引到读者,」她加上一句,「真实的故事往住又比创作小说更曲折离奇。」

我笑了。

她是一个有趣的女人。

「李莉呢?」我问:「她怎么会跟你出现在同一个故事中。」

「她身不由己。」

我立刻伸长耳朵。

「她是我小姑,她坚持要照顾我们母女。」

「什么?」我完全想歪了。

忻齐家没有注意到我的讶异,继续说下去,「我们相处得很好。」

「既然如此,孩子何必跟你的姓?」

「因为我还活着,而她父亲已经故世。」

这算第几号理由?她真是新派人中的新派人。

我们之间思想有着颇大的距离,她父亲此时的罗曼史,她引以为荣,认为是浪漫的一段插曲,我却觉得象小报上不负责任的报道,明明没有什么,可是一被这种人的手写过,登在那个地方,就五时三刻委琐起来。

我原谅了她,本来再谈下去,叮是实在觉得有探听人家家世之嫌,故此沉默起来,况且我知道得也已经够多了。

过很久很久,李莉抱着熟睡的小乐基自游戏间出来。她说:「我抱她过去睡。」

我打个呵欠。

「今天就这么散了吧。」忻齐家说。

她给我两张毯子,是以我睡得很好。

是场误会。我脑袋太肮脏,怀疑两个女人有不寻常关系。

是这样的,越是自以为清高,其实越易生疑心病。

第二天早上,我嗅到香喷喷的烟个肉蛋。

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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