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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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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淑文赶到家中,已经累得动都不想动了,她将一包包的小菜往厨房里一搁,倒在沙发里,叹了口气,看看钟,差不多是六点钟了。

她脱了鞋,拿起报纸,心乱得很,又放下报纸。

她走到浴室去想洗个脸,一眼瞥见小磁砖地板已经脏得不像话,早该洗刷了。

她心里更烦,哪儿有空做这些呢?小儿子还在托儿所里,七点之前得把他领回来,换句话说,在这一个钟头里,她得把饭菜弄好,地方收拾干净,洗回澡……

淑文闭上了眼睛,她只想休息,或者索性躺在地上,一眠不起,也是好事。

每天早上七点半,她便得起床,赶到学校,是八点半,一连七八节课,教得声嘶力哑,回到家里,还得像老妈子那样的做。

刘坚明,她那个丈夫,生下来便是老爷胚子,淑文气鼓鼓的想:多少男人,在外头赚得盈千盈万,回家来还是陪老婆散心,逗老婆开心。偏偏坚明便不是这个样子,他回来一到家便是把上衣衬衫一脱,拖上拖鞋,一天的工作算是完了,将电视机扭得震天价响,死了人也不理,就是等吃饭。

吃完饭便翻报纸,溜来溜去,与儿子玩玩,简直是享清福一样,淑文又得满头大汗的料理儿子,服侍儿子睡党,洗碗、洗衣服。

淑文觉得自己简直是奴婢不如,奴婢不过是奴婢,又不必做太太装场面,也不必从九点钟装到五点钟,一本正此为人师表,淑文仰头叹了一口气。

她麻木的扫地,将沙发垫子放好,四周揩抹了一遍。小明昨夜吃过饼干,饼干碎弄得一地都是。

淑文的汗直掉下来,这样熟的天气,她想想多少太太奶奶正在冷气间里搓麻将,她却在做苦工。

淑文一狠心,赶到厨房,起劲的弄了起来。她切菜、煮饭、烧水,把冰箱里的冷开水空瓶子拿出来,冲满了,为自己调一杯果汁,一口气喝光,总算有点清凉的感觉。

不到二十分钟,小菜已经可以下锅了。

淑文利用这个空档,刷了浴室、厨房,搅得气喘起来。

不少人羡慕她结婚生子以后,身裁还那么苗条,淑文自己却晓得,这大概是运动的结果。

她在三十分钟内把什么都弄得井井有条,靠在厨房门看了一看,倒有点骄傲的感觉。

淑文抹了抹汗,刚想放水洗个澡,却听见锁匙开门声。

是坚明回来了?她想。

淑文连忙去开了门,皱着眉头。

门外果然是坚明,他倒是一脸笑容,手中拿着一篮橘子,“淑文!”他喜冲冲的叫:“我今天早了!”

“是,是早了一点。”淑文的脸放松了。

“怎么?累了吧?”他走进屋子,松着领带。

“没有。”淑文声音轻轻的。

他探头进厕所,脱下了鞋子。

淑文又急急的道:“坚明,刚洗过地板,小心别弄脏了。”

坚明笑了笑,依旧像个孩子。

淑文心里有点惭愧,她心里是这么的抱怨坚明,坚明却一点也没有察觉到。

“坚明,”淑文税:“我去把小明领回来,他就该吃饭了,你坐一会儿,看看报纸。”

坚明洗着脸,“哦,让我去吧,你也够累了,你坐一会好了。”他出来,又穿上鞋子。

“你小心点。”淑文叮嘱道:“别跑得太快。”

“知道了。”坚明笑道:“你老是担心,小心把自己给担心老了。”他开门走了。

小明就托在楼下的托儿所里,跑几层楼梯,就可以到的。

淑文松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坚明并不如想像中的坏,她又回到了厨房。

淑文匆匆忙忙的炒了两个菜,便摆好了桌子,她坐着息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坚明回来。

淑文思疑起来,到那儿去了呢?已经一刻钟了,一刻钟功夫,说什么都够时间了吧?坚明就是这个样子,老是不清不楚的。

正当她不开心的时候,坚明又笑嘻嘻的回来了,手中抱着的正是小明,胸前小衬衫上一大片雪糕渍。

“去了这么久?”淑文问。

“买点东西给他吃,也给你带了一点来。”坚明向她递过去一包东西。

“什么?”淑文问。

“冰条。”坚明道。

“唉,这么大热天还吃这种不卫生的东西。”淑文伸手接过了小明。

“妈妈。”小明大声嚷着。

“你看你,脏得那个样子,一天洗十多趟,还是弄不干净!”淑文扭着房子的脸颊。

小明才二岁半,对母亲的话似懂非懂,还是笑着。

淑文把他放下来,让他自己奔到沙发上去坐着。

“吃饭了。”淑文说:“你喂小明?”

“好,让我来。”坚明道。

“你给他吃雪糕吃饱了,他还想吃饭?”淑文轻轻的抱怨。

小明总算还乖,半碗饭一忽见就吃光了。

“洗澡。”淑文放下碗。

“淑文,你休息一会吧,”坚明道:“我看你实在是太紧张了,松弛一下,好不好?”

“松什么?”淑文的火气来了,“我要是松着,菜还都在市场里,厕所像地狱一样,你倒会讲风凉话。”

坚明看妻子一眼,有点闷闷的,不敢作声。

“我洗碗吧。”他说。

“你洗得不干净!”淑文。

“让我试试好不好?”坚明还是好声好气的。

“算了,你与小明下楼去玩吧,让我一个做好了”。

坚明没法子,拿起小明的脚踏车,下楼去了。

淑文摇摇头,继续她一天的工作,等她把衣服晾出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淑文觉得无比的疲乏,她躺在床上,竟然睡着了。

她也不知道是几时醒来的,反正抬眼一看,小明躺在她身边,坚明替她改簿子。

“好睡。”坚明笑问:“喝杯茶吗?”

“不用了,”淑文撑起身子,“怎么搅的?胡里胡涂了。”

“淑文,你去洗个澡,继续睡吧。”

“小明呢?”淑文问。

“我与他都洗过了。”坚明答。

淑文苦笑,嘲弄地说:“淑文淑文,不淑不文。”

坚明看她一眼,温和地说:“名不符实.自古皆然。”

淑文啼笑皆非,“我自嘲可以,你揶揄我就不行。”

“说正经的,淑文,你心浮气燥都不止一朝一夕了。”

“更年期就是这个样子。”

“还差三十年呢。”

“直觉得累,人一疲倦,什么耐性都没有。”

“能不能辞工?家庭欠缺温暖呢,天天下班,就听见一个女督军在叱喝。”

淑文有点抱歉,她叹了口气。“可是你算算我们家中的开销呀!怎么够?总而言之,维持得下去,已经算是心满意足了,我们生活虽不豪华,但也是一样不缺的,辛苦点也无所谓,别提了,让我睡一觉,明天心情自然会好。”

“你老是这样说,这一年来足足瘦了十多廿磅,你妈老是觉得我虐待你。”

“说也只好让人家说去,我辞了工,养胖了想再复工,也是难的。”

“这样吧,把小明送到妈家去住二个月,你清静点。”

“这倒是真的。”淑文看坚明一眼,“反正要放暑假了,虽然还是天天得回去替学生义务补习,但时间毕竟短点,就这么吧。”

“那间津贴学校,也真是天晚得。”坚明不满。

“你那家广告公司呢?也不见得出色呀,做了三年整,一个子儿也不加,出薪水又不准,二号三号都还没拿到钱。反正找口饭吃,是太难了。”淑文道。

“淑文,你什么都好,却是脾气暴戾点。“坚明笑了。

“有什么办法?你跟你妈说去,说小明去住二个月,看她肯不肯,一个月照给一百五好了,只要别给小明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天洗两个澡,不知道行不行。”

“行的,当然行的。”坚明安慰着她。

“唉,真累。”她又睡好了。

“淑文,你还是很漂亮呢。”坚明微笑着看她,“记得当初,追求你的人可真不少。记得唐初正吗?我们叫他糖醋浸的那个,他是很厉害的,我好不容易击倒了他娶了你。”

淑文本来已经要睡着了,一听坚明旧事重提,不禁怔住了。唐初正?一切好像做梦似的,快得惊人。淑文呆呆的想:她还做过少女?被男人争夺过?不能置信,她苦笑一下,淑文觉得生活实在把她磨折惨了。

“我漂亮?”淑文喃喃的反问。

真是,忙得连照镜子的工夫都没有了。

现在她的身份是人家的老婆,儿子的娘,还是别想得那么多了,免得起感触。

结婚的那年是二十岁,生小明是廿一岁,今年也不过才廿四岁而已,淑文想:还算是少女阶级呢,人家大学刚毕业,才开始交男朋友,她却已经老了。

坚明与那个唐初正都是她大哥的同学,家里的人都比较喜欢唐初正,但是淑文都选了坚明,她喜欢坚明的孩子气,憨相,她觉得男人要有孩子气才好玩,而唐初正则太少年老成了。

淑文很快的与坚明结了婚,听说唐初正也很快到外国去了,是不是为淑文而失意而去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大家都那么猜。

四年来,淑文差不多已经把这个人给忘得一干二净。

她与坚明的环境,一直不太好,坚明的薪水,永远只在一千元左右,他们有了孩子,又必需独住一层楼,淑文也不惯与人夹居,开销是颇大的,两份薪水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仅仅够用。

淑文想了一阵子,于是便睡着了。

第二天,他俩都是被闹钟闹醒的,小明坐在小床里,在啃脚趾头。

淑文一睁开眼睛,便心疼,连忙抱起小明,开了冰箱,拿出调好的奶粉,冲热水,给他喝了一杯,然后便自己打扮停当。

坚明总要比她慢一步。淑文看着他那种懒懒的样子,隔夜火气又上升了。

再加坚明不识相,说了一句:“唉,腰酸背疼的,不知道为什么!”

淑文冷笑一声,“哼,大老爷身体自然是复杂一点的,我们奴才,就不会有这种烦恼。”

坚明一听,也很不高兴,于是进浴室去了。

淑文又整好了床铺,将换下的睡衣拿到浴缸里浸好。

做不完的家事!

淑文怔怔的想。为什么要结婚呢?好好的小姐不做,跑来做婢仆,又没得着任何人的一声道谢,做得辛苦,不过是为了这一家,值不值得?

淑文拿起皮包,“我先走了,你把小明送到托儿所去吧。”

坚明的家境不好,父亲早死,只有个六十岁的母亲,常唠唠叨叨的要钱,坚明的钱塞过去,自己家中不够用,又得叫淑文去想办法,真气炸了淑文。

如今把儿子送过去暂住,也是逼不得己,淑文心中越来越重压。她决定罢工一天,今天可不弄菜煮饭了,机器都要休息,何况是人?!

她马马虎虎的讲完六节课,马马虎虎地改了簿子,回到家里,什么也不理,踢掉鞋子,便躺在沙发里,一肚子是气,怨得不得了。

这个时候,可以睡,她又不睡了,只是走来走去的。

闲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起来。

淑文不起劲的拿起话筒,“喂?”

“请问张小姐在不在?”那边问。

淑文一怔,才忆起她便是张小姐。

“是找张淑文小姐。”一个男人的声音说。

“我是。哪一位?”她猜大概是冰箱公司来追分期付款了。

“你就是淑文?你的声音变沉了,你永远猜不到我是谁的。”那边的人在笑,‘我是唐初正,现在在飞机场。“

“啃,是你?”淑文惊异得话都出不了口,“你怎么回来了?”昨天晚上才提过他,没想到就回来了。

“排开众人,打电话到你家去,你妈告诉我你住的地方,电话,我便打来了。”唐初正在那边爽朗的说。

“好久没见了。”淑文由衷地说。

“淑文,你还是老样子吧?”

“我?”淑文很不愿意的说:“我儿子已经二岁半了,你说我好不好?”

“坚明跟宝宝都好吧?”他问。

“帮谢你,都好。”淑文有点感激。

“淑文,这里有一班朋友在,都是接我风的,现在催我走,车子在等我呢,我今天晚上,回酒店里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真对不起。”

“没关系。”淑文说。

那边的电话挂断了,淑文拿着听筒,呆了好一会。唐初正。他回来了。学成归来了。他才到飞机场,便打了电话来,是什么意思呢?

是不是还没忘记张淑文?

淑文有点兴奋,跑到大衣柜前面,拉开穿衣镜照了照自己。除了脸上略泛汗光,有点倦容外,淑文觉得自己并没有怎么的变。

换句话说,她还是很漂亮。只要略略打扮一下,马上可以恢复以前的样子。淑文问自己:为什么不好好的整理一下呢?

正当她对着镜子照得起劲的时候,刘坚明回来了。

他并没有听见淑文弄饭的声音,跑到厨房去一看,厨房是空的,他发觉妻子在睡房里。

“淑文。”他叫她。

淑文吓了一跳,随即问道:“什么事?”

“你不舒服吗?”坚明放下了公事包。

“一定要做到病了,才可以休息?”

“淑文,”坚明笑,“你又来了。”

淑文不去答他,只是坐在床上怔怔的想。日常的工作的确太无聊了,太苦闷了,她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她在等放假,但是家里面又几时可以放假?

“小明呢?要不要今天晚上就把他送过去?”

淑文索性躺在床上,也不出声。

她在想:唐初正说今晚打电话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会说些什么?

他说有一大班朋友与他去晚饭,淑文希望她也是其中一份子,四年来天天弄饭,满手油腻,真是没有味道。

淑文下意识的摸了摸双手,的确是粗糙了。

坚明见她呆呆的,不知在想些什么,也觉得无聊。

“我去抱小明回来,我们出去吃饭。”他去了。

淑文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方才一惊而起,但是她只想了一想,便又躺下来.她实在是很疲倦。

不一会,坚明回来了,小明照例又是脏得不像话,淑文只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响。

“淑文,去吃饭吧,大家肚子都饿了!”坚明有点不耐烦。

“我不饿,你与小明去吧。”

“淑文,这是什么回事呢?”坚明皱着眉头,“有什么不满,尽管说出来,我知道我是穷,害你吃苦,可是当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曾警告过你,你自己情愿的。”

听了他这些话,淑文瞪起了双眼,给坚明这么一说,倒反而是她不对了。

“老夫老妻,淑文,将就一点吧,来,你换件衣服,我替小明去洗个澡,我们出去玩玩,看场电影。”

淑文依然不想动。

“来,对妈妈说句好话,”坚明把儿子拖过来。

小明含糊的说:“妈妈……去街。”

淑文的心软了下来,“真是,二岁多了,话还是说不齐。”

“好了好了,妈妈开心了。”坚明抹了抹汗。

“我替他洗罢,你坐一会儿,赶来赶去的。”淑文说。

“就是呀,谁也没享福,淑文,只要你高兴,我便有气力,小明也快活──”

“够了。”淑文苦笑一下,“算我脾气不好。”

她替小明洗澡,换上了红色的小毛巾衫,替他梳好了长长的头发,抱他出浴室。

坚明放下报纸,“好漂亮的孩子,是谁?唔?”

小明听了,知道是称赞他,居然指指自己的胸口,坚明大笑起来。

“乖儿子!”他嚷:“真不愧是我儿子。”

淑文见他乐成那个样子,精神也略觉好了一点,她选了一件许久没穿的丝旗袍,旗袍腰身略显得窄了点,但是花色并不大旧。

坚明一见,便说:“来,漂亮妈妈与漂亮儿子,一块儿去吧。”他挽着妻子的手臂。

淑文看他一眼。这家其实是够好了,淑文希望自己可以安份守己一点,正如坚明所说,他也没享福呢。两夫妻,似乎是应该大家出力的。

淑文很矛盾,一时又厌倦这种乏味的生活,一时又责备自己,不该有这种想法。

坚明选了一家小小的潮州菜馆,一家三口,唏哩哗啦的大嚼一顿,才吃了十块钱。小明喝着汽水,手舞足蹈,淑文有点安慰。

她感喟道:“要是常常可以这样,就好了。”

“常这样?那也很容易。”坚明说:“其实我们俩的薪水,加在一起,实在不算少了。”

“可是额外的支出可不少呢!”淑文说:

“像你妈那样,一个月也至少给她一、二百,哪里吃得消?你姊姊也真是,完全逃避责任。”

“淑文,要是你不耐烦在家煮,我们就出来吃好了,贵一点也无所谓。”坚明说。

“好吧。”淑文叹口气。

“何必这样悲观呢?淑文,你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我们家比起许多人,是相当美满的,只不过你工作过劳一点,下星期开始,你可以休息了。”

给坚明一说,淑文又看到了希望,她开始觉得一切的忧虑、不满,都是多余的。

他们在饭后,又到游乐场去逛了一会儿,就这样过了一个晚上。

淑文对生活的要求,一向要比坚明高,坚明满足的,淑文却感到缺乏,衣食住行都勉强过得去,不过是最低的水准,淑文除了这些,还希望有一点享受。

淑文的家境不错,她是家中唯一的女孩子,父亲又一直赚得到钱,难免娇纵一点,一嫁到刘家,像是贬了值似的,这种情形一过四年,当然不高兴。

坚明也了解到这一点,故此他对淑文是一直容忍的。

回到家里,小明没过一会便睡着了。

淑文刚脱了鞋子,电话铃便响了。

唐初正!淑文跳了起来,一定是他!

她拿起听筒,“喂?”

“淑文,你睡了没有?”果然是唐初正。

“没有。”淑文说:“我们也是刚回到家。”

“坚明在吗?”他问。

“在。”淑文说。

“那好极了,你告诉坚明,我们后天一块吃饭,我会再通知你们的,现在晚了,不打扰你们,替我问坚明好,再见。”唐初正一说完,又挂了电话,他好像非常忙的样子。

“谁?”坚明问:“这么晚还有电话来?”

“唐初正。”淑文说:“他回来了。”

“谁?”坚明一问:“他?”

“是。他说后天与我们一起吃饭。”淑文说。

“他为什么不与我谈谈?我们有四五年不见了!”坚明很兴奋。

“后天你们不是可以谈个够了吗?”淑文说。

“你刚才好像没有什么惊奇的感觉。”坚明疑惑地道。

“他黄昏已经来过电话了,那时他还在飞机场。”

“哦,原来如此,你应该早点提起。”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现在你不是知道了?”

“唐初正是我的老朋友。”坚明笑道:“我们昨天才谈起过他,这些年来,他一只字也没有寄给我们,但是一回来,却又跟我们聊络上了。”

“看你,好像很开心似的。”

“当然,”坚明说:“我们的朋友又不多。”

“坚明,说正经的,明天我们就把小明送到你妈那儿去住几天吧。”淑文说。

“为什么又急了起来?”坚明问。

“没有什么,我想耳根清静点,小明越来越烦,我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打理他。”淑文随便想了几个理由。

“好吧,我明天下班便把他带过去。”

“唔,现在睡吧。”淑文说。

第二天淑文把家里布置了一下,置了几枝蔓花,插上了,倒也觉得香。淑文一向觉得家里是不错的了,简单、洁净,小小的单位,地板倒也是柚木的,但是一想到唐初正要来,不知怎么的,就嫌这家不够豪华了。

况且冰箱搁在客厅里,也差劲得很,离大方太远了。两个房间又那么小,家具也是粗货。任何人一走进这屋子,便会知道主人不算怎么富裕,过得去就是了。

淑文趁着一个空的下午,将小小的房子左看右看的,尽了她的力使这个家看上去更漂亮。她好像记起来了,唐初正家里面才好呢,他住九龙塘。

淑文奇怪为什么好久以前,她没注意到这一点。一切生活还过得去的少女,都不太重视物质,直到嫁了人,辛辛苦苦,不过维持得如此的时候,才会忽然想起来,如果当初……会有多好。

淑文这么想着,但是她却告诉自己,这是不对的,爱情当然要比物质重要得多。

淑文又记起唐宅墙内的紫藤花,墙外火红的影树,比起那种够气派的住宅,再豪华的大厦,也给吓了下去,不要说是这一幢了。

淑文怔怔的,她把四年前的事全想起来了。

她像是又看到了唐家对她极好的老佣人,雪白的真丝唐装衫裤,碧绿的翡翠戒子,唐家真有钱,而……而坚明却太寒酸了。

假如她当初嫁了给唐初正,现在的小明怕专门有一个佣人带他了吧?

淑文又警告自己,如果她嫁的是唐初正,根本不会生下小明,而是另外的一个孩子。这种想法都是不对的,既然已经是刘坚明太太了,就应该一辈子忍受下去。

坚明本人倒没有什么,只是他那一门子穷亲戚,拖大带小,撩拨是非的,实在太烦太讨厌了。

淑文无聊的站起来,放好了沙发座垫,这几天她一直心思不属,心中纳闷,要特别找出一个使她不快乐的原因,又寻不出来。

总之每天都是这样,上学、放学、改簿子、看小明、买菜、煮饭、洗衣服、扫地方。四年有差不多二千天了,每天都做这些无关重要的粗工作,真是神仙都会不耐项。

淑文又坐了下来。

她想,她并不介意厨房娘姨,带孩子,只是做了这些,就别叫她再去教书赚钱,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况且赚来的薪水,也全部贴补到家用里去,根本没花到多少。

这个年头,做女人是越来越苦了。

气人的是,刘家还以为她在享坚明的福,并不晓得她出钱又出力,已经熬了四年了。坚明呢,被他母亲说上几句,有时候也会摆出一付自经为是的样子来……

这一切一切淑文都不愿意想下去。

她的错误不是在嫁了坚明,坚明是好人。淑文不该早婚才是真的,她的心理与能力都未有足够应付两个人共同生活引起的烦恼,所以才引起了现在的怨气冲天。

坚明听淑文的话,把小明带去给他母亲照顾,祖母看见孙子,总是高兴的,对媳妇好不好,又是另一回事。

小明去了以后,淑文心头一阵松,那天晚上,她以为自己总可以好好的睡一觉了,不必心惊肉跳,分分钟准备跳起来替小明盖被,喂水的了。

坚明起初也显得开心,他们在商量请唐初正吃饭的事。

坚明说:“应该由我们请客的,他那么远来,我们替他接风,也不枉朋友一场。”

“这一顿饭,要吃多少钱?”淑文问他。

“最多几十块钱。”坚明说。

“我没有几十块钱。”

“我出好了。”坚明笑着拍拍胸口。

“哼,到了月尾,不够又问我借,借了呢,也不见还。上次你母亲生日,硬生生在我这里借了一百块去,哼。你老娘笑得眉开眼花,只道儿子孝顺,却不料出钱可是我这个眼中钉媳妇!”

坚明尴尬了,“这……”

“不是我不够大方,我老做这种笨事,有谁见我情了?你妈、你姊姊,还都嫌我不够三跪九叩,三从四德呢!”淑文的脸色渐渐黯了下来。

“淑文,我们讲请客的事,怎么又拖到这里来了呢?”

“不提你们还会以为我注定是瘟生,任你们欺侮也没敢出半句声!”

坚明有点不快。

“怎么?讲错了?”淑文火气大了起来,“我嫁给你,受过你们刘家什么聘礼?!现在居然给我做规矩?动不动便板面孔?别给面色我看,我红黄蓝白黑都见过!”

“给面色人看的是你!”坚明忍不住了。

“你想吵架?”淑文更加眼红,“先把老婆养得舒服点,才发老爷脾气未迟!”

坚明叹一口气,回到房间去了。

淑文想想没意思,忽然哭起来。

别的男人看见女人哭,总会安慰几句,哄哄老婆,小事也就化无了。但是坚明却很特别,他每次看见淑文哭,便是铁青着脸,坐着抽烟,死人也不理。

淑文越来越心灰意冷。索性擦了一个脸,在沙发上睡了,坚明也不去理她。

本来好好的一个晚上,也就这样给破坏了。

淑文第二天起来,坚明已经去了办公,淑文看见自己眼睛肿肿,昨日的气又未消,有什么心情?于是一个电话打到学校去,也不去替学生补习了。

淑文越想越气,真是自结婚以来,享受是一点也无的,生活都是次等的,苦吃了一箩,还惹得看坚明的面色,想想不知道前生欠了刘家什么,今世要这么的偿还。

正在这时候,淑文听见电话铃响了,她懒洋洋的拿起接听。

“淑文?我今天下午五点钟到你们家来怎么样?”唐初正一开口便说。

“唐,”淑文一直这么叫他的,“你现在有空没有?”

“现在?在整行李,怎么?”

“没什么,我没事在家,想出来走走,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淑文轻声的说。

“淑文,你跟我还讲这种客气话?现在是十点半,我十二点来接你好了,我请吃午饭。”

淑文感激的道:“唐,你还是老样子。”

“见了面再说吧,你那儿是九楼吧?你妈说的。”

“是的,中午见。”淑文挂上电话。

她心头一阵痛快,好像已经对坚明报复了。

她还有一个半钟头打扮自己。淑文连忙放热水洗澡,用肥皂好好的擦了一遍,已觉得轻松了不少。

抹干身体她搽了点香水,在镜子里看着,眼睛还是肿,只好刻意的化妆了一下,敷好一层薄粉,淑文自觉美了不少。淑文平时赶得匆忙,是不化妆的。

她挑了一件出外穿的裙子,花色鲜艳,更觉得自己青春了不少,看看时间,还有大半个钟头,淑文又拿出皮鞋,细细的抹干净了,在镜子里左顾右盼的,满意了,才坐在沙发上看报纸等唐初正来。

四年不见了,她想,不知道唐初正变了没有?

以前他有一张四四方方的脸,笑起来薄薄的唇,对一个男人来讲,他是够标准的,现在有没有胖、瘦?还是更成熟了?

淑文拿着报纸,怔怔的发呆。

忽然之同,门铃响了起来,淑文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正是唐初正,还是一张四方脸,面色又黑又健康,他笑着,牙齿是雪白的。

“淑文!”他热诚地叫:“这是你,对不对?淑文,你更漂亮了!”

淑文看看他,“唐!四年了,你依然那么滑头!”

唐初正笑着,一步踏进淑文的客厅,抓住了淑文的肩膀,将她轻轻地摇了两摇。

“淑文,我真高兴,终于又见到你了。”他说。

“是吗?”淑文问:“为什么不写信?”

“信有什么用?”唐初正摊摊手,“我从来不相信写信,你问我妈好了,连我家里也不去信。”

淑文笑一笑,“这笔债慢慢算。你请坐。”

“不要客气了。”唐初正坐在他们家的小沙发上,打量了客厅一下。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汽水?”淑文问他。

“什么都不要,淑文,你这里真整洁。”唐初正转过身来看她。

“谢谢你。”淑文倒给他一杯茶。

“咦,你孩子呢?”唐初正问她,“我想看看他。”

“到他祖母家去了。”淑文坐下来。

“啊,你不带他?”唐初正诧异的问。

“本来是寄在托儿所里的──我要工作。”淑文低低的说。

“什么工作?”唐初正问得很多。

“教书。”

“你一直是讨厌教书的。”唐初正看着她。

“这份工作比较单纯点。”淑文说。

“可是也非常辛苦。”唐初正接上去说。

“那自然,工作全不辛苦吗?”淑文反问。

“淑文,你成熟了。”他说。

淑文心里想:是的,我知道世道艰难了。

唐初正又问:“坚明呢?上班去了?”

“是的。”

“淑文,我一直想见你,见到了你,真觉得安慰,没想到一个蹦蹦跳跳的女孩子,居然也做母亲了,”他叹一口气──“就是我,还是老样子。”

淑文注意着他,唐初正在这么大热天还穿着整套西装,那种料子一看就知道很名贵,是浅黄色的麻,一条淡蓝的领带,配得极是得宜。

唐初正一直穿得考究、时髦,他家里有钱,自然可以尽量打扮。

淑文在看唐初正,唐初正也在看她,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使淑文有点不好意思。

“你这次回来,”她找话题说:“不打算再去了吧?”

“不了,得找份工作做,请坚明帮帮忙。”他道。

淑文不快,“你这是讽刺吗?要坚明介绍?你自己随便往哪个叔伯的公司去一钻,都可以了。”

“淑文,你的脾气还那么坏。”他笑道。

淑文不响。

“淑文,别生我气,我刚到的呢。”

淑文又笑笑。

“我们吃午饭去吧。好不好?”唐初正问。

淑文点点头,她站起来关窗门,怕下雨,水会沾湿了地板。

唐初正看着,“你真能干,我有时候真羡慕坚明。”

“你还用羡慕他?出外四年,女朋友交了不少吧?”

“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他耸耸肩。

“你眼界太高了。”淑文与他出门,锁好了两重锁。

“不瞒你说,在外头的女孩子,不是丑得惊人,便是有几分姿色,便luàn • jiāo黄毛蓝眼睛的男朋友,我看也看得心寒了。”

“哼,说得那么浮滑。”淑文白他一眼。

“不相信?”他笑,“像这种漂亮的女孩子,早就给人家死追追得去做太太了,还有空去读大学?”

“我们这种,没有这种福气到外国去优哉悠哉是真的!”

电梯来了,他俩踏进去。

“淑文,也许你是说得对,我眼界是高了一点。”

淑文笑了一笑。

唐初正看着她,有点呆呆的。

淑文推开电梯门。

“怎么样?”她问:“叫车子?”

“我有车子,就在那边。”唐初正连忙道。

“啊。”淑文看他一眼,“有车子的确是方便得多的。”

唐初正替她拉开了车门,那是一部小小的房车。

“是爸的车子,”唐初正说。

“载我到哪儿去?”淑文问。

“希望我还记得路,带淑文吃饭,当然是上等饭店。”

“别说笑了。”淑文说。

唐初正选的饭店,果然是一流的。淑文没踏进这种餐厅,已经有好久了,差不多自结婚以后,就没来过。也不是说来不起,不过省一点总是好的,一顿饭花这许多钱,犯不着,况且这会超出他们家用的预算。

淑文的虚荣心并不比一般人重,但是现在总也有点快乐的感觉,她又一向爱吃法国菜。

侍者招呼他们坐下,唐初正熟练的拿起餐牌。

“要吃点什么?”

“我先要一杯橘子汁。”淑文说。

“好吧,我喝啤酒,我们先谈谈,有的是时间。”他笑道。

淑文问他:“你有事情要做的吧?把你拖出来,真不好意思。”

唐初正又笑了,他的嘴唇薄得有点轻佻。

“我有空,淑文,我有空。”他说:“坚明呢?他很忙?”

淑文闪了闪睫毛,“是的,他很忙,我也很忙。”

唐初正扬了扬眉,“一会儿你打电话给坚明,请他出来,我们再一块晚饭。”

“你可以陪我们一整天?”淑文问。

“当然,我们一直是老朋友,这次回来,还不叙叙,要等几时?”他说得很自然。

淑文看他一眼,发觉他还是在看她。

“你看什么?”淑文笑问。

“看你。淑文,不见你这么久,你比起以前,还要美了许多。”

“胡说,嚼舌头。”淑文不以为然。

“你小时候,难免做作一点,现在风韵增加了,人也变得更自然,皮肤还那么细腻。”

“你这话说得象sè • láng,我就是最不喜欢你这一点。”淑文白他一眼。

“难道坚明没说过这种话?”唐初正笑问:“不会吧?除非他是瞎子。”

淑文有点怔怔的,坚明可没说过这种细腻的赞美话。淑文心中起了一种微妙的感觉。

“淑文,我们吃东西吧。”

“好。”

唐初正替她叫了非常丰富的食物,淑文吃得很爽快,但是她老是心思不属的,想得很多。

她希望坚明的薪水可以丰富,这样他们就可以比较空闲,也可以享受享受生活。

她想最好坚明家的环境可以好一点,那么负担也就轻了不少。

唐初正问她,“在想什么?心事重重的。”

“我想我大概有点累。”

“那么休息一会儿。”他微笑,“喝一杯水。”

淑文感激他的体贴入微,笑了一笑。她忽然发觉被人体贴,原来是这么甜蜜的一回事。

“我喜欢看你吃东西的表情,像个孩子,你一直吃得很多,不做作不矜持,就像个孩子。”唐初正在一旁低低的说。

“是吗?那就常常请我吃饭吧。”淑文笑。

“对了,我差点忘了,淑文,我带了一点东西给你。”

“礼物?”淑文惊喜的问。

“谈不上什么。”唐初正笑。

“还要送来西给我呢,客气得那个样子。”淑文又想推辞,“不用了吧?”她客气了一下。

“带都带来了,你看看喜不喜欢。”唐初正自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小盒子。

“现在拆?”淑文问。

“好,你就现在看好了。”他还是笑。

淑文拆开来,打开盒子,是一只红宝石的金胸针,做成一只小狗的样子。

她笑起来,“把我当孩子了,这么名贵的东西,真亏你送我的。”她看着他,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其实这里也有得卖。”唐初正说:“不过我总得送你一点东西。我记得你爱穿套头毛衣,别一只这样的胸针,会显得活泼点。”

“谢谢你。”淑文说:“谢谢你。”她小心的将盒子放进皮包里,看着唐初正。

“离开了这么些年,地方也变了不少,我们要不要去走走……”唐初正问。

“你想到哪儿去走?唐,今天晚L,我们请你吃晚饭,请你别再客气。”

“好,我答应你好了。”唐初正叫侍者来付了账。

“我们在街上逛逛吧,你有什么目的地没有?”淑文问。

“没有,我只是想看看。”唐初正说:“今天我有空,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免得与那些叔伯亲戚敷衍。”

他们俩沿着大马路走,唐初正一边走一边说,淑文听着他谈笑风生,心头宽了不少,渐渐把昨夜与坚明的冲突给忘记了。

荡荡一会儿,淑文问:“几点钟了?”

“三点半,”他看她一眼,“怎么样?要打电话给坚明?”他看穿了她的心事。

淑文点点头,脸上红了一阵子。

“口渴了,吃茶去如何?”唐初正问。

淑文想一想,反正出来了,多花点钱也是无所谓的,于是便说好。

“我们到茶厅去打电话吧!来!”唐初正笑着把淑文拖进去。“好了,你打电话,我先到那边去坐下。”

淑文看他一眼,拨了号码,“喂?”

“喂。”那边正是坚明。

“我是淑文。”她说:“你怎么?工作忙吗?”

坚明沉默了一会,“不忙,怎么?你不生我气啦?”

“别提了。你几点钟下班?”

“要出去吗?”

“不,我与唐初正在这里茶厅喝茶,你早点下班,可不可以?”淑文问。

“最快也要半个钟头可以赶到。”他问:“唐怎么会碰到你的?他不是说晚上才去找我们吗?”

“后来……后来他说有空,便早点出来了。”淑文说。她把茶厅的地址讲给坚明听。

“你们等我一等,我把东西整好了以后,马上会来的。”

“快一点啊。”淑文叮嘱他。

“晓得了,一会儿见。”他挂了电话。

淑文走到唐初正的位置上坐下。

“打通了?”

淑文点点头。

“替你叫了一杯冻茶。”他说。

淑文看着玻璃窗外的行人,“这茶厅真别致,一排都是玻璃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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