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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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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朝日怎么可以这样过呢?

医生进来问:“谁是她的亲人?”

我答:“她没有亲人。我们只是她的朋友。”

“你们是两夫妻?”

“不,我们不是?”我淡漠的说:“我们只是朋友。”

“病人危急,恐怕过不了今天。发现得太迟了,而且竟服了那么大量的巴比通,超过两百粒,试想想,要吞多久,吞到最后,恐怕已经迷糊了,所以用刀片割了脸,-个大大的十字。”

我呆坐着,窗外的阳光是这么的好,星期日不该是这样的,无论如何,星郢日是不该这样的。

“我们在她电话本子上只查到两个电话,只好通知两位,奇怪怎么只有两个电话号码呢?”医生停了一停,“她服了那么多的药,还要摧残自己的脸,恐怕是心理上有极端的困扰,你们既然是他的朋友——”

“我没有见她已经有半年了。”我说。

“可是——”医生说。

“请你问这位先生吧。”我说。

我缓缓的说:“我没见她,也有三个礼拜了。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我以为她在欧洲。”

我呆了一呆,我并不晓得我没见她已经三个礼拜了,他们吹了?这么快,这么突然。但是在这种时间,我即使有一千个问题也不能问下去。

“你两位都是她的泛泛之交?”医生无奈何的说:“两位请到休息室去稍候。”

我与邦坐在医院的急诊室里。冷气是这么的冷,我一早接到电话赶出来,脸上也没有化妆,只穿着一条牛仔裤,一件衬衫。星期日是不应该这么渡过的。

我的脸不想朝着邦,他这个人对我已发没有任何意义了,我对他怎么样,他怎么回报我,一切只有上帝知道,多说无益,我不想怨他骂他,就算我上辈子欠他的好了。就是这样。

“你瘦了。”邦说。

我很平静的问:“这话是对我讲的吗?”

“是。”他低声道。

“已经胖了五公斤了。”我淡淡的答:“我认为我的体重很标准。”

“可是以前好像还要胖一点。”

星期日早上我与邦同时赶到医院。半年没见到邦,我来不及注意他外貌上的转变,因为小三躺在氧气面罩下,独自睡在隔离病房内。她服了过量的安眠药又割了自己的脸,在重重纱布下,我只能看到一条条管子。

病房外阳光灿烂,星期日是不应该这样渡过的。星期日应该坐在漂亮的房车内,与男朋友出去看电影吃茶跳舞,然后温暖的通电话,约妥明日再见。

“以前?我不大记得以前的事。”我仍然很平静,“我唯一的好处是我不记得以前的事。”

“小三……你多久没见她了?”他又低声问。

“半年。自从我恭喜你们两个人之后,我不想再打扰她,我不是那种夹缠不清的人,一个是我最好的女朋友,一个是我的未婚夫,我尊重你们两个人的选择。”

“我们伤害到你——”

“有吗?”我看向窗外,“我忘了,我记得我病了三个星期,是肝炎,病痊愈之后,我就胖了,一直还会胖下去,我是一个贪吃的人,你们都该知道。”

“小三……她为什么要自杀?”邦困扰的问。

我心中一阵绞痛。我最好的朋友,如今她要死了,就躺在那里,她要死了。我最好的朋友。

我很麻木的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你太冷淡了,”邦说:“你们到底一场朋友,你何必恨她?”

我头也不抬,我低着头说:“我厌恶你的自私,逃避责任,我对你的自我中心已无法忍受了,请你闭上尊口,免得我给你一个耳光。当初我们三个人坐下来谈判,你告诉我,你已经爱上了小三,我把小三交在你的手里,我全盘退出,小三搬到我们的屋子去与你同居,从此以后,我没有与小三来往过。我没有祝你们幸福,我记得我恭喜过你们,因为你们的幸福已与我没有关系,你如今问我这个问题,你扪心自问,做人是要凭良心的。”我说得是这么平静。

他不响。

我说得是那么平静。我可没说他们睡过的是我睡过的床,是我亲手选的被单,黄色桔红的蝴蝶,是我的那条薄丝绵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闭着门,工作也生了,什么都没有,只因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个陌生女人,我也会放弃邦,因为我确信爱来了,就来了,爱去了,就是去了,我总得维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个星期,病完之后,吊儿郎当,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么一天天的过,到最近这几天,忽然也想开了,跟着邦这些日子,我开心过吗?他那种幼稚,那种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欢说谎给自己听,说久了,连他自己就相信了,这样的男人,要是他爱我,一切缺点不成问题,但是他并不爱我。他心中既然没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个怨妇。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没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样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电话本子里只有两个号码,一个是我家的,一个是邦的,她自杀在旅馆里。一个大学生,与一个酒吧女的死法没有两样,同样是过量的安眠药,同样是旅馆侍应生发现了她躺在床上,穿着费奥路昔的牛仔裤,白色的T恤满满的血迹,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说:“我们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终于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缓缓的哭,那种绝望的哭,我恐怕她会从露台上跳下去,我问她:‘我送你回家好吗?’她又哭了一阵,收拾东西回去了。她没有与我联络。”

“是吗?也许她打过四百次电话,而你在咖啡厅喝茶,也许来接电话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她无法不挂断了电话,我所知道的是你没有与她联络。在短短的三个月里,你把她看腻了。”

“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议。

“自然。你可以怪社会,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会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万套理由来为自己解释,谁知道呢?全许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并不是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个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对人生已经厌倦了,你说是不是?”

我不出声,他脸容惨白。也许他想到了他们在一起的快乐时刻,我觉得一切事一切人,在开头的时候总是那么愉快,就象参加一个旅行团开头的时候精神好兴致好,一件件干净的衣服从箱子里取出来,然后到最后那几天,人也累了,风景也看腻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订上好好睡一觉,或者想念过去,但是起码要待休息完毕之后。

我奇怪我怎么会想得那么远,远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过今天了,一条这样活泼的生命,这样可爱的生命,美丽得象瓷器一样的生命。

我不想再与邦争吵,我确信小三的自杀不是因为他,而是对人生根本上的一种失望,她恐怕对她自己也失望,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却抢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静的把邦让了给她。别人手上的东西看着总是好的,一个礼物包一般,待拆开来时不知道是什么。小三发觉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穷出身,邦喜欢无意间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长得漂亮,他喜欢到处留情,毫无选择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只烂苹果,连他大学的论文都还是我替他写的,结果他拿了一个B减,还洋洋得意,连他自己都忘了那论文并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这么幼稚的一个人,我还能说什么呢。

那个时候小三眼睛发着亮,容光焕发,只要我答应把邦让出来给她,她愿意下世做我的奴隶,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我把邦让了给她。

这半年内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点都不晓得,我不愿意知道,我也没有太多的朋友来通风报讯,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学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而我无亲无戚,就是自己一个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与最好的一个女朋友。当我失去了他们两个人之后,我便躺在床上,三个礼拜。我没想到自杀。我想过如何把邦杀掉,如何买一把麦南四十四把他的脑袋轰掉,然而开枪比不是这么容易的,常常瞄不准,非经过训练不可。后来我又想用刀子,再后来我觉得他的女友那么多,为什么要我来动手呢?或者有一天,别人会替我代劳,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终,都与我无关了。

我只躺了三个星期,然后我很幸运,我找到一个新的朋友,他在我将溺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样。后来这位朋友离开了,我也站得起来了,气色也好了。我没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头我也不敢要他,他没有良知。

三个月前我看见他与一个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裤、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价品,连一张脸都是廉价的脸,我偏过了头,邦或许看见了我,或许没有看见。但是我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干什么?在那层小公寓里呆坐?等他回去?然而这也不关我的事了。我很庆幸我可以回家马上睡觉,庆幸中有无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从一点等到两点、两点等到三点,三点等到四点,看看他疲倦的回来,我还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这一切担子我全部卸给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自己要的。

然后她搬走了,离开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带来的是什么么?一本电视周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

护士忽然出来问:“谁是家明?你们当中谁是家明?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

我站起来。家明,小三要见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说:“我们不是家明,她怎么了?”

我说:“我去见她,我懂得。”

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

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像块玉一样,这话是家明说的,像玉一样。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

我对看她耳朵说:“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来,我们把他叫出来,我答应你,一定。”

“我想见他。”

“他不在这里。”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里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点点头。

我看护士,护士摇摇头。

“我看不到家明了,请告诉他,我十分的爱他,但是我太年轻,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请你告诉他,六年来,我从来没有忘记他,”小三停了一停,“请你告诉他,自从与他分手之后,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两口气,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约我面谈。她坦白告诉我,她爱上了邦,她脸上上的光芒,犹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现在这样。

她说下去,“家明始终爱的是我,是吗?即使他结三次婚,他爱的还是我,是吗?”

“是的。”

她紧握我的手,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缓缓的褪去。

我问:“你要见邦吗?邦在外头。”

她已经听不见了,她仍紧握着我的手,但她已经听不见了。我哭。她的手渐渐凉,护士过来,把我们的手拉开,为她覆上白布。

我说:“请让我看看她的脸,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肉裂了开来,血迹已经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个坏教徒,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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